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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人心的歸途(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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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可愛,故我們用“爛漫”加以形容。

    但天真絕對膚淺,故虔誠絕對地幾乎必然地導向偏執。

    人啊,我們在虔誠與成熟之間選擇,是多麼的兩難啊!你見過一個太成熟的人竟是虔誠的嗎?你見過一個擁抱虔誠的人竟能長久地擁抱下去嗎?但我可以肯定,你一定是見過被虔誠所誤所欺所害之人的下場的……到了1989年年初,又有某幾位熱心的當年的“北大荒戰友”,發起要出版一冊《北大荒人名錄》。

    我又被通知去參加一個聚會。

     朋友們的目的似乎在于——因為是人名錄,而非名人錄,那麼不論誰,隻要願意,都可以在其中占一條目;并注明工作單位、部門、家庭住址、電話号碼、郵政編碼。

    朋友們想得很謹慎,一律不填職務,以體現出一種平等意思,或曰當年的知青群體的意識。

     朋友們的願望似乎在于——拿了這一冊《北大荒人名錄》的任何一個人,在凡有北大荒人存在的地方,舉目無親亦可以找到親人。

    好比上一個世紀,一唱起《國際歌》,工人階級便尋找到了自己的階級隊伍似的。

    沒有住處的可以有了住處?餓肚子的可以吃飽飯?兜裡沒錢的不愁無處借? 病倒他鄉的有人照料?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這願望美好是美好。

    但我很懷疑它實際上有什麼意義。

    我斷定它絕對地不會像舊社會青紅幫的“帖子”或現今關系網中人物們的“條子”更管用。

    也許,那些對它懷有良好願望的人還沒瞭望到這一願望的影子,另外的一些人就已經把它鑄造為利欲的構件了。

     西歐人倡導“俱樂部”精神;日本人鼓吹“社團”精神。

    但那首先不過是精神的依托,甚至純粹是興趣和心理方面的依托而已。

    西歐人大抵不靠加入什麼“俱樂部”實現自我;日本人也大抵不靠加入什麼“社團”滿足自我。

    現今熱衷于發起“同窗會”“校友會”“家鄉會”“知青會”的我們中國人,似乎更是希冀有個這“會”或那“會”向自己伸出一隻“提攜”的手?需要或想要獲得到什麼的人太多太多了,肯于或甘于付出什麼的人太少太少了。

     故現今中國人之任何社會形式,皆塗着極端功利的色彩。

    故現今中國人之任何會社,都不能持久,也都必将抱着一份兒虔誠加入的人最終落個大的失望。

    我甚至懷疑連教會在今天中國的土地上都難以免俗。

    故我在那一次商讨出版發行《北大荒人名錄》的聚會上,做了如下的發言: 一、朋友們的願望無疑是好的。

    二、倘堅信這一願望的高尚,必無私地從自己實踐做起。

    也就是說,一旦某一天,某一個自稱北大荒知青的人(姑且排除冒充行騙的可能性,而這種情況幾乎不可避免地肯定會發生)出現在我們面前,手拿一冊《北大荒人名錄》,要求我們幫助買機票、車票,解決住宿問題,給予經濟資助——這還是些微不足道的小小的幫助,我們皆應義不容辭。

    即使受騙了也毫無怨言,道理是那麼簡單亦那麼明白。

    若我們自己都做不到這一點,我們又根據什麼相信我們的初衷我們的願望? 朋友們卻紛紛回答——當然,當然,做到這一點是起碼的。

     起——碼——? 我必老老實實坦坦率率地在此言明——除了經濟資助這一條,或借予或給予,全在于我一人的經濟狀況和慷慨程度。

    其他事于我都很難,甚至相當之難。

    因屢屢地幫助别人買機票、車票、解決住宿問題之類,幾乎回回差點兒沒把我為難死!幾乎回回最終我是内疚得要命,抱歉得要命,沮喪得要命。

    而對方則失望至極!懷疑至極!怏怏至極! 梁曉聲——在北京近十年來,在北影近十年,說自己買不到一張卧鋪票——誰信啊!面對一個或幾個夜無歸處的滿懷希望來求助的人,面露難色地說自己一籌莫展——哄鬼吧!蹬着自行車出去了一趟,大概隻不過是煞有介事地出去瞎兜了一圈吧——這不是太虛僞太可惡了嗎? 而若一個陌生人,即便是地地道道的當年的北大荒知青,絕非冒充行騙之徒,向我索求五百元以上的給予性的資助,我是會猶豫半天的。

    上有老,下有小,稿費低,物價漲,我所積蓄的那一筆小小存款,是以備補貼生活之用的。

    我并非腰纏萬貫啊!給予,我是給予過的。

    周濟,也是周濟過的。

    但迄今為止,并未突破三百元“大關”。

    倘據此認定我是多麼不仁多麼不義多麼吝啬,我也隻好認了。

     倘叩開家門之人,向我說明,他從某省某市到北京來,專為買一樣或幾樣平價的家用電器,諸如彩電、冰箱、錄像機之類,或專為兌換外币,則連我自己也想象不出我當時會怎樣一種表情。

     我自己家裡還沒有一樣電器是平價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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