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弱者的心理所糾纏。
少女敲響我家門
商品時代的旋轉式運行,在中國,必将以葬送下一代農民對土地的寄托意識為代價。
并且,對于這一代價,在下半個世紀,中國是要付出高利貸的。
下一代農民将不會再依戀土地,而愈來愈憎惡它。
所謂種糧大戶,可能在心理上也并不依戀土地。
他們的選擇也許正是為了他們的子孫最終離棄土地。
好比精心飼養一口豬,最終是為了賣掉它或宰了它。
下半個世紀,中國的根本問題,将更是農民問題,不是怎樣種地的問題,而是誰還種地的問題。
由農業國發展為工業國——這是理想。
中國有八億多農民——這是現實。
理想在現實面前,顯得多麼蒼白啊!上半個世紀中國的農民甘于務農,下半個世紀中國的農民很可能将不甘于務農。
如果城市裡沒有你們的生存根據,那你們就當農民吧!——假設上帝曾這麼說過,那麼下半個世紀的中國農民将如此回答——如果城裡的人需要吃飯,就讓城裡的人自己去種地吧!
下半個世紀,中國還能再造出一位哪怕僅僅使農民迷信的“上帝”嗎?
經常發生這樣的事——深更半夜有人敲門,敲門聲怯怯的,毫無信心,如同非語言形式的斷斷續續的訴說。
開了門,門外畏畏縮縮的,凄凄慘慘戚戚的,依牆靠着一個頭發蓬亂,面容不潔,服裝不整的來自農村的青年或姑娘。
有的還處在少男少女花齡。
他們的行囊之簡令人憐憫。
他們尋找到我的家門已證明他們到了身無分文、走投無路的境地。
一天清早——推門,推不開。
又狹又小又黑兩戶共用的二層小過廊裡,抵門乏蹲,困着一人。
“你沒有任何技術,你文化這麼低,你年齡這麼小……”
“俺十七了……”
讷讷的。
然而是極自尊的。
不認為自己年齡小。
我仿佛看到被作踐過被摧殘過的未成熟的志氣的屍骸,狼藉在早已破碎的自尊的下面。
我真不知該怎樣看待十七歲這個年齡和面前這一位落魄的農村少女。
“咳,你這孩子呀,出門遠行前,究竟怎麼想的啊!”
“俺知道你是作家,報上說你心眼兒挺好……北京隻有一個北京電影制片廠,俺尋思,沒路可走了,俺得找你……俺就是這麼想的……”急急切切地,她從她的小布包中翻出一份舊報。
“俺讀過你的一篇小說……”
“進屋來,坐下,慢慢說——我能給你什麼幫助呢?”
“叔叔,求你千萬幫俺找個工作吧!”
“可是,我沒有能力幫你找工作啊!再說,你這麼弱的身體,能幹什麼呢?”
“俺什麼活都能幹!俺什麼活都能幹!在家裡,俺頂一個壯勞力啊!”大概在她想來,寫小說的人找工作,比大漢幫人推一輛小車上坡容易得多……
“我的确沒有門路哇……”我必須重申這一點。
我不得使她對此抱有任何幻想。
我心有餘而力不足。
茫然的、絕望的眼睛,她的眼睛,定定地盯了我半分鐘。
既哀且怨的眼神,漸漸地漸漸地就在那雙眼睛裡彌漫——落魄的農村少女身子一軟,似會癱倒。
我趕緊扶她,卻不承想,分明的,她是要給我跪下……
仿佛一個溺水者向你伸出一隻手,而你說:“請原諒……”——那一瞬間,我真希望我是個有權的人,哪怕僅僅有安排一個農村少女在某處不起眼的地方工作的權力。
哪怕讓她擦桌子,掃地,幹雜活……
“不過我可以給你買火車票,給你路上花的錢……”
“俺絕不回去……”
“你從哪兒來,隻能回哪去!……”
“回去,沒個奔頭——還不如死了好……”
茫然的、絕望的眼睛,她的眼睛,已不再盯着我。
既哀且怨的眼神,已徹底籠罩了她那雙眼睛。
她盯着的是作為裝飾品懸挂牆上的一柄蒙古刀。
分明的,她的話,也更是對她自己說的。
我無法判斷,在她的内心裡,她的自尊是不是已經被城市掃蕩盡淨——而我是最後的持帚者……她的話,使我聯想到了哈姆萊特流傳了一百多年的那句台詞——是生,還是死?
十七歲的,看去因落魄而變得懵裡懵懂的農村少女,逃亡的不是迫害。
不是逼婚事件。
不是新中國成立前那一種咄咄的貧窮。
她逃亡溫飽。
她逃亡溫飽以後的寂寞。
她逃亡為了溫飽而不得不從事的終年流汗于田間的勞作。
她逃亡農村對她的命運的羁絆。
她逃亡土地對她的奴役般的占有。
她逃亡她的上輩人規定于她的現實。
從本質上講,她并未面臨着生與死的抉擇。
她抉擇的是怎樣一種活法……
在命運比她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