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倍百倍的人們因為同樣的抉擇紛擾絞盡腦汁不惜代價漂洋過海的今天,誰有資格對這十七歲的懵裡懵懂的少女說她太荒唐?
她們和他們在城市中如迷途羔羊——沒有一片茵綠的草地是上帝專賜給迷途羔羊的。
城市正大面積地蒸發掉人類精神中寶貴的養分,形成空前湧動和沸騰的物質欲望的氣浪。
像無色無味的粉,飄蕩在城市的上空,被一切男人和女人天天吸入肺裡。
那乃是生活的一部分因子,從生活的本體揮發了出來,改變着城市的空氣的結構成分,改變着一切男人和女人的肺活量。
使他們和她們在被改變的狀态下,臉上都有着那麼一種撲朔迷離的神情。
在他們和她們那種神情中,包含着種種活潑的貪婪,種種生動至極的貪婪……
我在《雪城》的下部,對城市做過這樣的比喻:
它是一個龐然大物。
它是巨鳄,它是複蘇的遠古恐龍。
人們都聞到了它的潮腥氣味兒,人們都感到了它強而猛健的呼吸。
它可以任富有的人們騎到它的背上。
它甚至願為他們表演雜耍。
在它爬行過的路上,它将貧窮的人踐踏在腳爪之下。
他們将在它巨大的身軀下變為泥土。
令人震撼的是,他們亦獲得不到同情。
同情如高利貸。
将僅僅成為持有“信譽卡”的人的通貨。
而普遍的人們不僅事實上并沒有變得怎樣富有,大概連怎樣才能富起來也根本不知道。
所以他們隻能裝出富有的樣子。
以迎合它嫌貧愛富的習性,并幻想着也能夠爬到它的背上去。
它笨拙地然而一往無前地就爬過來了,它用它那巨大的爪子撥拉着人——對它誠惶誠恐的遍地皆是的生靈。
當它爬過之後,将他們分為窮的,較窮的,富的,較富的和最富的。
就像農婦挑豆子似的。
大概齊地撥拉着。
它用它的爪子對社會重新進行排列組合,它冷漠地吞吃一切阻礙它爬行的事物,包括人。
它唯獨不吞吃貧窮,它将貧窮留待各個人自己去對付……
我對我不難理解的現象妥協了。
我不是牧師。
我不能勝任教化的“神職”。
盡管我對這一現象感到憂患——但那充其量不過是小說家的憂患和一個城裡人的憂患。
設想,如若一個城裡人對農民提出這樣的問題——你們都到城裡來了,那麼誰為我們種地?也太傲慢了吧?我做我認為仁義的事。
于是我向朋友極力推薦一位能當小“阿姨”的農村少女。
幾位很好的朋友對我大搖其頭。
他們不同意我的思想邏輯,也不接受我的推薦,并且毫不客氣地批評指出——這一種“小善良”沒有什麼特殊的意義。
我亦不同意他們的看法。
我認為人不能隻做“有特殊意義的事”。
何況在絕大多數的情況下絕大多數的時候,絕大多數的人想做“有特殊意義”的事也是做不了的。
倘每人都能不失時機地給予别人某些小的幫助,小的支持,小的安慰,小的方便,小的滿足,小的成全,用朋友們調侃我的話,一言以蔽之曰“小善良”,則我們中國人目前所處的現實是太不寬松太緊張太無安全感了!互相的利用太多互相的出賣太多互相的傾軋太多互相的心理壓迫太多互相的暗算太多了。
這一種現象我稱之為“遛狗現象”。
在《雪城》下部對這一現象我是這樣寫的:
……他一向以為,自己的命運是開始攥在自己手裡了。
其實不然。
仍攥在别人手裡。
歸根結底是别人手裡。
那些人平時好像并不存在。
當他的命運影響到他們的命運時,不,哪怕僅僅影響到他們的心理時,他們的嘴臉才顯出來。
好比蒙上了一層灰塵的鏡子,灰塵一擦,什麼都照見了。
他們平時不過是攥着他的命運,笑呵呵地攥着。
一張張面孔都是親近的。
友好的。
誠摯的。
和善的。
無論他怎樣努力,怎樣變得成熟起來,也隻能操縱着自己的一小半命運。
他的命運不過像他們養的一隻狗。
狗脖子上套着許多圈。
每個脖圈都連着一結實的繩子。
而自己手中隻扯着一根。
其餘的平時看不見。
不知都扯在哪些人手中。
他的路越平坦,那許多根看不見的繩子便漸漸繃緊。
當他行走得較順利時,那些扯着另外許多根繩子的手,就必然要使暗勁兒朝四面八方拽了。
那些人隻能容忍他的命運像盲人的引路犬一樣,導他往坑坑窪窪肮髒污水遍地亂石成堆處跟頭把式踉踉跄跄三步一跤五步一倒地走……
許多人其實并非敗于或死于自己的命運,而是被活活勒斃的。
難道所謂社會應該是你手中拽着我的“狗”,我手中拽着他的“狗”,他手中拽着你的“狗”,人人手中都拽着别人的“狗”,人人的“狗”都被别人拽的“遛狗圖”嗎?……
我實踐我的信條既不動搖也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