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打從人心很古世風淳厚的年代活過。
果有那樣的年代,自然是很令人緬懷過去。
我的童年和少年是在很窮很苦的生活中度過的,也同時品嘗過那些年代人心和世風對窮人的不古。
當然那時在我看來,生活遠比現在單純得多。
單純并不意味着就是美妙。
未成年的人對生活的感受無疑是幼稚的。
因為他能和生活摩擦到哪兒去呢?又能和他人摩擦到哪兒去呢?如今我們從許多回憶文章中都能看出,當年大人們之心并不古。
非但不古,且彼此互為地獄的情況不少。
後來“文化大革命”的發生證明了這一點。
所以我想說,世道從來不曾古過。
人心呢?我看也從來不曾。
但是不古的世道,一向自有人間的溫情存在。
正如不古的人心,徹底變成地獄是例外的絕望。
尼采說過的偏激的話,并不比任何一位哲學家說過的偏激的話少。
而哲學家大抵一開始都是以偏激企圖匡正什麼謬誤的。
有這樣一則兒童寓言,始終指導我認識生活真谛。
它講的是——一個孩子,救了一個小精靈。
小精靈答應他,可以滿足他的三個願望。
于是孩子大聲說:“讓所有欺騙過他人的人都變成石頭吧!”
結果一切人瞬間變成了石頭。
世界凝固了。
孩子感到觸目驚心的孤獨,趕緊又大聲說:“讓一切為了善的願望而欺騙過的人再變過來吧!”便有一半的石頭人活過來了。
他們活過來後,紛紛哭泣——因為那另一半仍是石頭的人,和他們有着種種血緣的關系。
孩子被那麼多人哭得不知所措,慌亂中說出第三個願望——“讓世界恢複原來的樣子吧!”于是一切人都活過來了。
包括無恥的騙子們。
于是世界就是現在這個樣子,幾乎不曾改變過,并且将永遠夾在天堂和地獄之間。
普遍的人心也是夾在天堂和地獄之間的東西。
有位二十二歲的姑娘,伫立五層樓的陽台上,要往下跳。
樓下的巷子裡,擁塞了許多人,仰望她,有人期待她跳。
期待親眼一睹年輕的軀體怎樣被摔得七竅流血一命嗚呼……
有人大喊大叫:跳哇!跳哇!朝倉不是跳下去了嗎?唐塔也跳下去了!現在該輪到你啦(電影《追捕》之台詞)!……這是八四或八五年發生在湖北省孝感市的事情。
姑娘死了……對于姑娘,巷子裡那些渴望看見她死的人,乃地獄。
我們很難猜測她當時内心裡會想到些什麼。
但,在那人群中,卻有一位老漢,頓足疾呼:“姑娘,你千萬不能啊!你還年輕啊!……”
那老漢卻遭到了他周圍一夥流氓痞子的拳打腳踢。
世上,是真有一些人的人心,隻能用地獄比喻的。
否認這一點是虛僞。
害怕這一點是懦弱。
祈禱地獄般的心從善,是迂腐。
好比一個人愚蠢到祈禱這世上不要有蒼蠅、蚊子、跳蚤、蛆、毛毛蟲、毒蛇和蠍子之類。
世界之所以叫世界,正因為它絕不可能幹淨到如人所願的地步。
世界是處在幹淨與肮髒之間的永恒的現實。
人心也可以這樣大緻去加以分析。
在北京,有一對四十餘歲的夫妻。
丈夫患病,喪失了工作能力,每月隻能開百分之六十的工資。
妻子的工資也很低微。
還有一對雙胞胎女兒。
還有老母親。
在目前北京的物價情況下,其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
單位按章程辦事,還照顧不到他頭上……他當年是一個北大荒知青。
他當年的知青夥伴們沒有忘記他。
每月每人出貳元、伍元、拾元不等,有專人收齊,送到他的家裡去……他們這樣做已經整整三年了。
還在這樣做。
他們會一直這樣做下去的。
這是毫無疑問的。
還有不少溫暖之手向他伸出。
如果我們揣度他們這樣做,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動機的話,除了證明我們自己心裡的陰暗和為人的渾蛋,還能證明什麼呢?
北京電影學院,有一位教創作的教師,當年是一位内蒙古兵團的知識青年。
一次他在新街口“西安餐館”吃羊肉泡馍,見一喝醉了酒的蒙古族漢子伏桌失聲恸哭,引起許多人反感。
他将那蒙古族漢子扶出了餐館,扶至一偏靜處,詢問到北京來辦什麼事?遇到了什麼困難?何以悲哀?告曰獨生子女不幸得了癌症,在北京住院。
而當父親的,因家中有急事,又不得不撇下女兒,趕回内蒙古去。
女兒無人托付,去則不忍,留則不成,哭以宣洩……
他說:“你放心離開北京吧!我是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