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起這些,屈指算來——十餘年矣。
對于我們大多數并非天才的人,尤其是青年,從依賴父母供養而至自食其力而至在人生旅途中達到順境,大抵确乎需要十年的時間。
這是一條普遍的規律。
我們大多數人的命運,脫離不了這一規律。
至于少數并非什麼天才而又一帆風順的人的經曆,其實沒有任何普遍性。
從中也總結不出任何有普遍意義的人生經驗。
那除了是“幸運”,不是别的。
把人生押在“幸運”二字上,對大多數人和大多數青年,是再糟糕不過的……
由明明我憶起另一位青年詩人。
他流浪在北京,希望靠寫詩養活自己并且成名。
除了寫詩,任何職業都是他所不屑的。
他偏執得令我吃驚。
“流浪詩人”這聽起來多麼浪漫!但當他又有一天一文不名地“流浪”到我家時,我已經認識到我的幫助對他毫無意義了。
我沒能力供養一位隻寫詩其他任何事都懶得做的詩人……
他已三十多歲了,我又可憐他又無能為力。
他父親七十多歲了,生着病,領着民政局的撫恤金。
而他,仍靠他父親用撫恤金養着。
說實在的,我甚至已不同情他不可憐他了,開始覺得他不是個東西了。
斷定他也成不了什麼大詩人……
青年朋友們,請記住我的話——當你從父母的卵翼之下走向社會,首要的,第一位的,便是使自己成為一個自食其力的人。
其次再遑論人生的别的什麼……
我的小朋友徐明明對此最有體會了。
人間自有溫情在
兩年前有一陌生青年叩開我家門。
我一坐定就跟我談人心之不古,以及世道的險惡。
随後就談“他人皆地獄”。
一副視他人全是仇敵的樣子。
那是一種很激憤的樣子。
似乎他已活了好幾百年,打從人心很古的時代活過來的,所以對人心之不古特别地痛心疾首。
又似乎終于認清了一條真理,認清了宇宙間唯一的一條真理。
這一條真理便是“他人皆地獄”。
大抵真理總有根據支攆着。
他說人都是極端自私的東西。
他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句話再正确不過了。
他說他從他的生活經曆中總結出了幾條生活經驗。
其中一條便是——即使對那些熱忱幫助你的人,你心裡也須防着他。
并且時刻問自己——他幫助你圖的什麼?倘你是女性,那麼對方一定有男人的非分之想無疑,倘你正在落魄之際,那麼對方一定早已想好了,在你發達之後,向你勒索怎樣的報答。
所謂“無利不起早”。
我問他來找我幹什麼?是不是就為耳提面命的,對我進行這樣一番“再教育”?
他這才從他的包裡取出一個沉甸甸的大信封。
說内中裝着他的手稿。
三十餘萬字。
說要求我給看看。
要求在三天内看完。
說要求我推薦給某大型文學刊物。
我說:“‘他人皆地獄’——這是你信奉的真理。
那麼我對你來說,地獄也。
找你的地獄幫忙,豈不是太冒險的事嗎?‘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也是你信奉的。
我呢,盡管原先不太信,現在卻已被你開導得有些信了。
你找上我家門,要求我這,要求我那,可我也是人啊。
我也是極端自私的東西啊。
我幫助你我能圖着什麼呢?若我什麼都圖不着,我不是無利而起早嗎?我何苦來着?我已生着病,躺在床上看看書不好嗎?”
他說:“算咱倆合作。
算咱倆合作還不行嗎?”——不惜血本大犧牲的口吻。
我說:“我還是不能幫助你。
也根本不想幫助你。
因為你對我來說,也是地獄啊。
我幫助地獄,也是太冒險的事啊,恩将仇報的人很多。
我怎麼敢設想你絕不是那種人?”
他信誓旦旦地說:“請你一定相信我,我要是恩将仇報,天打五雷轟!”
我說:“你發誓也沒有。
你發再重的誓也不能使我相信地獄不是地獄。
”
他瞪大了眼睛瞅我,愣愣地呆在那兒。
看他那樣兒,忍不住的,我就笑了。
我的話盡是調侃之詞罷了。
我并不跟他那麼認真。
倘我認真起來,興許會把他趕出家門。
一張口閉口“他人皆地獄”,而又以一種似乎應該的口吻求于他人的人,是讨厭的。
除非他所面對的是神父、教士、修女。
而我與神無緣,和生活中的大多數人一樣,涵養有點也有限,隻能做到以凡人的情緒來對凡人的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