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級,學這點文化将來夠幹什麼用?”
我說:“我甯肯和我爸爸一樣将來靠力氣吃飯,也不在學校裡忍受委屈了!”
她說:“你這種想法是錯誤的。
小學四年級的文化,将來也當不了一個好工人!”
我說:“那我就當一個不好的工人!”
她說:“那你将來就會恨你的母校,恨母校所有的老師,尤其會恨我。
因為我沒能規勸你繼續上學!”
我說:“我不會恨您的。
”
她說:“那我自己也不會原諒我自己!”
我滿心間自卑、委屈、羞恥和不平,哇的一聲哭了。
她撫摸着我的頭,低聲說:“别哭,跟老師回學校吧,啊?我知道你們家裡生活很窮困,這不是你的過錯,沒有什麼值得自卑和羞恥的。
你要使同學們看得起你,每一位老師都喜愛你,今後就得努力學習才是啊!”
我隻好順從地跟她回到了學校。
如今想起這件事,我仍覺後怕。
沒有我這位小學語文老師,依着我從父親的秉性中繼承下來的那種九頭牛拉不動的倔強勁兒,很可能連我母親也奈何不得我,當真從小學四年級就棄學了。
那麼今天我既不可能成為作家,也必然像我的那位小學語文老師說的那樣——當不了一個好工人。
一位會講故事的母親和從小的窮困生活,是造成我這樣一個作家的先決因素。
狄更斯說過——窮困對于一般人是種不幸,但對于作家也許是種幸運。
的确,對我來說,窮困并不僅僅意味着童年生活的不遂人願,它促使我早熟,促使我從童年起就開始懷疑生活,思考生活,認識生活,介入生活。
雖然我曾千百次地詛咒過窮困,因窮困感到過極大的自卑和羞恥。
我發現自己也具有講故事的“才能”,是在小學二年級。
認識字了,語文課本成了我最早閱讀的書籍,新課本發下來未過多久,我就先自通讀一遍了。
當時課文中的生字,标有拼音,讀起來并不難。
一天,我坐在教室外的樓梯台階上正聚精會神地看語文課本,教語文課的女老師走上樓,好奇地問:“你在看什麼書?”我立刻站起,規規矩矩地回答:“語文課本。
”
老師又問:“哪一課?”我說:“下堂您要講的新課——小山羊看家。
”
“這篇課文你覺得有意思嗎?”“有意思。
”
“看過幾遍了?”“兩遍。
”
“能講下來嗎?”我猶豫了一下,回答:“能。
”
上課後,老師把我叫起來,對同學們說:“這一堂講第六課——小山羊看家。
下面請梁紹生同學先把這一篇課文講述給我們聽。
”
我的名字本叫梁紹生,梁曉聲是我在“文革”中自己改的名字。
“文革”中興起過一陣改名的時髦風,我在一張辭去班級“勤務員”職務的聲明中首次署了現在的名字——梁曉聲。
我被老師叫起來後,開始有些發慌,半天不敢開口。
老師鼓勵我:“别緊張,能講述到哪裡,就講述到哪裡。
”我在老師的鼓勵下,終于開口講了:“山羊媽媽有四個孩子,一天,山羊的媽媽要離開家……”
當我講完後,老師說:“你講得很好,坐下吧!”看得出,老師心裡很高興。
全班同學都很驚異,對我十分羨慕。
一個窮困人家的孩子,他沒有任何值得自我炫耀的地方,當他的某一方面“才能”當衆得以顯示,并且被羨慕,并且受到誇獎時,他心裡自然充滿驕傲。
以後,語文老師每講新課,總是提前幾天告訴我,囑我認真閱讀,到講那一堂新課時,照例先把我叫起來,讓我首先講述給同學們聽。
我們的語文老師,是一位主張教學方法靈活的老師。
她需要我這樣一名學生,喜愛我這樣一名學生。
因為我的存在,使她在我們這個班講的語文課生動活潑了許多。
而我也同樣需要這樣一位老師,因為是她給予了我在全班同學面前顯示自己講故事“才能”的機會。
而這樣的機會當時對我是重要的,使我幼小的意識中也有一種驕傲存在着,滿足着我匮乏的虛榮心。
後來,老師的這一語文教學方法,在全校推廣了開來,引起區和市教育局領導同志的興趣,先後到我們班聽過課。
從小學二年級至小學六年級,我和我的語文老師一直配合得很默契。
她喜愛我,我尊敬她。
小學畢業後,我還回母校看望過她幾次。
“文革”開始,她因是市的教育标兵,受到了批鬥。
記得有一次我回母校去看她,她剛剛被批鬥完,握着掃帚掃校園,剃了“鬼頭”,臉上的墨迹也不許她洗去。
我見她那樣子,很難過,流淚了。
她問:“梁紹生,你還認為我是一個好老師嗎?”
我回答:“是的,您在我心中永遠是一位好老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