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不起!我自己還常覺着手頭兒錢緊不夠花哪!”——這說的是他離休以後。
離休前,堂堂一位正局級享受副部級待遇的國家幹部,出差途中買筒飲料喝,竟要求開發票,好回單位報銷。
報銷理由是非常之充足的——不是因公出差,我才不買飲料喝哪!以為我願意喝呀?對于我這個人,什麼飲料也不如一杯清茶!……盡管是“一把手”,在單位的名聲,也是可想而知的了。
卻有一點是難能可貴的,那就是根本不在乎同僚們下屬們對自己如何看法。
就是這麼樣的一位老同志,去年患了癌症之後,自思生命不久将走到了盡頭,一日用電話将我召了去,鄭重地說是要請我代他拟一份遺囑。
大出我意料的是,遺囑将遺體捐獻給醫科院,以做解剖之用。
仰躺病榻之上的他,一句句交代得那麼從容,口吻那麼平靜,表情那麼莊嚴。
這一種境界,與他一向被别人背地裡诮議的言行,真真是判若兩人啊!我不禁地心生敬仰,亦不禁地滿腹困惑。
他看出了我有困惑,便問:“聽到過别人對我的許多議論是吧?”
我點頭坦率回答是的。
又問:“對我不那麼容易理解了是吧?”
我又點頭。
他便歎口氣,說出一番道理,也是一番苦衷——“不錯,我是有一筆為數不少的存款。
但那既是我的,實際上又不是我的。
是兒孫的。
現在提倡愛心,我首先愛自己的兒孫,應該是符合人之常情的吧?一位父親,一位祖父,怎麼樣才算是愛自己的兒孫呢?當然就看死後能留給他們多少錢多少财産啦。
其他都是白扯。
根本就體現不出愛心了。
所以,我現在還活着,錢已經應該看成是兒孫們的了。
我究竟有多少錢,他們是一清二楚的。
我死那一天,錢比他們知道的數目還多些,那就證明就等于我對他們的愛心比他們的感覺還多些。
如果少了,那就證明就等于愛心也少了。
我當然希望他們覺得我對他們的愛心多些好。
我到處亂捐,不是在拿自己對兒孫們的愛心随意抛撒嗎?我活到這歲數,早不那麼傻了。
再說,也等于是在侵犯兒孫們的繼承權呀!至于我死後的遺體,那是沒用的東西。
人死萬事休嘛。
好比我捐過的些舊衣服破褲子,反正也不值錢了,誰愛接受了去幹什麼就幹什麼吧!還能寫下個生命的崇高的句号,落下個好名聲,矯正人們以前對我的種種偏見。
幹嗎不捐?捐了對我自己,對兒孫們,都沒有什麼實際的損失嘛!我這都是大實話。
大實話要分對象,當着我不信賴的人,我是絕不說這些大實話的……”
聽罷他的“大實話”,我當時的心理感受是很難準确形容的。
隻有種種心理感受之一種是自己說得清楚的——那便是心理的尴尬。
好比誤将一名三流喜劇演員,可笑地當成了一位悲劇大師,自作多情地暗自崇拜似的。
對于我們這一位老同志,錢和身,錢才是更重要的。
而身,不過是“錢外之物”,倒不那麼在乎了。
尤其當自己的身成了遺體後,似乎就是舊衣服破褲子了。
除了換取好名聲,實際上一錢不值了,更重要的留給兒孫,一錢不值的才捐給社會——這又該是多麼現實,多麼冷靜的一副生意人的頭腦裡才可能産生的“大思維”啊!
那一天回到家裡,我總在想這樣一個問題——皆雲“錢财乃身外之物”,怎麼的一來,從哪一天開始,中國人仿佛都活到了另一種境界?一種“錢财之外本無物”的境界?無物到包括愛情,包括愛心,包括生前的名,死後的身,似乎還有那麼一股子禅味兒。
正是從那天開始,我更加敏銳地觀察生活,倍感生活中的許多方面,确實發生了,并且正在發生着翻天覆地的觀念的“大革命”。
如果一個男人宣布自己是愛一個女人的——那麼給她錢吧!“我愛你有多深,金錢代表我的心”……
如果做父母的證明自己是愛兒女的——那麼給他們錢吧!“世上隻有金錢好,沒錢的孩子像根草”……
如果哪一行哪一業要獎勵哪一個人——那麼給他或她獎金吧!沒有獎金襯托着,獎勵證書算個啥?
人心大張着它那唯一沒被封塞的一竅,呼嗒呼嗒地喘着粗氣,如同美國科幻電影中宇宙異形的活卵,隻吞食錢這一種東西。
吞食足了,啪啦一下,卵殼破了,躍出一頭猙獰邪惡的怪物……
于是我日甚一日地覺得,與人手相比,我們的張冠李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