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不過是貌似活得很滋潤。
其實他們都對自己的活法并不滿意。
隻不過他們覺得改變目前的活法已經很難很難。
隻不過他們缺乏信心去适應新的活法,并且橫向比較豎向比較之後,認為沒有一種新的活法值得努力改變什麼,争取适應什麼,認為一種令人滿意的活法原本是不存在的。
因此也就隻有依然故我地“懶得”下去而已。
因此甯願勸說自己生活生命不過而已而已。
他們是自甘枯萎的花草。
然而“自甘”從來是“不甘”的死灰。
死灰暗燃不死,“懶得”也就不是真的修行。
而這一點一旦經由他們自己道破,便連“懶得”也無法“懶得”下去。
好比宇航員失重于太空,沒了複歸現實的可能也沒了遁入虛無的途徑。
故他們的内心深處,早就萌生着一種企盼,巴望靠了什麼事件什麼人協助他們結束“懶得”活也“懶得”死的生命,結束他們的“沒意思的故事”。
好比注定了長不開卻又不能自行落蒂的瓜,自感那麼一種不尴不尬的存在難終難了,企盼摘瓜人幹脆把他們生擰下來,或者從容遭劫,被車轱辘壓碎也就罷了。
于是今天成了他們的喜慶的日子。
他們如醉如癡勁歌勁舞蓋因這是他們唯一不太“懶得”的事情。
他們要集體地潇灑地快快樂樂地興高采烈地以勁歌勁舞向人們昭示他們的最後的人生宣言——
懶得恐懼!
懶得驚慌失措!
懶得絕望!
懶得幸災樂禍也懶得自哀自憐!
……
腳下的地在走
身邊的水在流
他們把《一無所有》唱得歡天喜地。
仿佛他們實際擁有一切似的。
有街頭獻藝的,便有幫場喝彩的。
“好!”
“小哥兒們,來喝汽水,老子今天請客!喝!喝!”
還有位慷慨解囊贊助的。
然而叫好的人畢竟為數不多。
也就那麼十幾個二十來個,叫不成一片好,喝不成滿街彩。
這十幾個二十來個人,皆屬這一座城市的“下裡巴人”。
直白地說,是些窮人。
這座城市不隻有富人和較富的人,還有窮人。
不是西方“相對貧窮”那種概念下的窮人,是中國式的,其概念無懈可擊的窮人,是居住環境惡劣之極、工作又苦又累、收入低微、整日憂愁大大的,一聽說物價又要上漲就心驚肉跳,恨不得以頭撞牆并且看不到有從“窮”字中熬出頭之希望的那些個窮人。
他們的存在正如中國根本沒有消滅貧窮現象一樣,是不容置疑不可否認的,是中國的咄咄逼人的一個真實的現實。
他們當然不僅十幾個二十來個。
在這座建國以後根本就沒怎麼發展過改革以來也不過建起了幾座供外國人仰望供外國遊客們住的高樓大廈的城市,在這座财力空虛發展停頓企業紛紛下馬或倒閉的剛欲振興卻舉步維艱的城市,他們幾百個幾千個也許幾萬個都不止!他們是十幾萬待業事實上也就是失業大“軍”中的“丘八爺”或“老前輩”。
當城市缺少勞動力的時候,他們充當勞動“兵勇”,哪些地方有艱難困苦就被臨時編隊調遣到哪些地方去。
當城市生産疲軟滑坡的時候,他們“壯烈先死”,都在解雇之列。
命運好些的尚能開百分之七十、六十、五十、四十工資,算是替社會減輕負擔解除憂患,算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算是對他們的體恤。
他們被城市幾番吞進去幾番吐出來使城市消化不良胃痙攣腸梗阻。
而他們自己一個個皆仿佛魚腹餘生的人早已被城市這條大鲸的胃酸蝕得面目全非。
他們和引吭高歌《一無所有》的小青年中的某些人本屬“同一戰線”。
然而這“戰線”并不“統一”。
因為後者往往有工作也“懶得”上班,可以将手伸入父母的皮夾子裡掏取錢花。
而他們沒有“懶得”養家糊口的權利。
他們的妻兒老小和他們自己都沒法兒“懶得”吃飯“懶得”穿。
他們是城市“無産者”中的父母。
而後者是城市“資産者”中的少爺,并且差不多都擁有對父母輩或祖父輩的某種财産的繼承權,隻要不“懶得”繼承的話。
隻有這一點他們并不“懶得”。
那一些代表人物出現在海濱路,并無任何企圖。
隻不過想看看本市的富人較富的人乃至一切平素心高意得躊躇志滿起碼無憂無慮在某些場合經常唱“我們的生活比蜜甜”的人,在今天會是怎樣的一種表現。
至于他們自己,除了給唱《一無所有》的小青年們叫好喝彩捧場,其實一如既往地無可表現。
看看罷了。
“唱什麼都沒改變呀!”
“唱男人為它累彎了腰女人為它鎖愁眉呀!”
他們所能記住的,大抵是某些歌曲中那些含悲咂苦蒼蒼涼涼的詞句。
勁歌勁舞的小青年們并不領他們的情,也不理會他們的要求,“懶得”受他們的影響和慫恿,依然隻唱“腳下的地在走,身邊的水在流”。
似乎,他們越唱,腳下的地走得越快了。
似乎,他們越唱,身邊的水流得越急了。
似乎,密如蝼蟻的人們,都有些晃晃悠悠地暈眩起來了。
也不知是被他們唱昏了頭,還是被腳下的地被身邊的水搞的。
似乎,連勁歌勁舞的他們自己,也有些暈眩起來了。
當然,他們“懶得”暈眩。
終于,他們不唱腳下的地身邊的水了。
他們改唱《跟着感覺走》了:
跟着感覺走
緊抓住夢的手
腳步越來越輕
越來越快活……
“怎麼唱起這個來啦!”
一個黑不溜秋五短身材的車軸漢子按捺不住了。
他高叫道:“老少爺兒們,聽我的!”将前後左右的人推推搡搡,辟出一塊場地,亮了個“泰山青松”之相,便唱起來。
他唱的是當年之革命樣闆戲《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的一段“西皮流水”:
三十年做牛馬
天日難見
撫着這
條條傷痕處處瘡疤
我強壓怒火掙紮在
無底深淵
……
豈料想鐵樹開花枯枝發芽
竟在今天
……
頭兩句,還有韻有味有闆有眼。
後幾句,調也跑了音也散了那就是一種吼了。
隻有一個人受了感動。
是他自己。
一顆淚珠,像一滴膠水,懸挂在他的眼角欲落不落。
如同一條小魚産出了一個晶瑩的大魚子,又如同耳塞子戴錯了地方。
和他一樣有“鐵樹開花枯枝發芽竟在今天”之感的人終究很少。
卻也沒很多人公開表示反感。
這一天形形色色的人們都“懶得”這樣也“懶得”那樣。
他唱了吼了而已。
人們聽了而已。
而已而已。
然而在什麼時候什麼情況之下,都有必定這樣或必定那樣不忘證明自己存在的人。
“趙志剛,你反動透頂!你誣蔑社會主義!你煽動不滿情緒!”
五十來歲,幹部模樣的一個精瘦男人,從兩層人牆後擠到了自我感動的漢子跟前,指定他的臉面繼續訓斥:“一聽嗓音,我就知道準是你。
我不打斷你。
我讓你唱完。
現在,這些人都可以作證。
你還有什麼話說?”
“喲嘿!徐處長呀!久違了久違了。
這一向在官場上混得可順心?大概不順心。
沒胖起來麼!”漢子原來認識對方,他拍拍對方的屁股,像拍一個孩子的屁股似的,“是沒胖起來,是沒胖起來。
您天天吃請,營養都哪去了呢?”
那個叫趙志剛的漢子的話,和他的表情,簡直不像是在對人而是在對自己養的一頭豬發牢騷。
仿佛懷疑他每天喂給豬的飼料,不是被豬吃了是被豬糟蹋了,又仿佛一心想宰了它卻納悶于遺憾于它的無膘無肉。
精瘦的那一位徐處長的精瘦的臉漲紅了。
“趙志剛,你敢耍笑我!我可是黨的幹部!你耍笑黨的幹部,就等于是耍笑黨!我看你今天放肆得沒邊沒沿了!”
雖然“文革”早已成為過去,但某些人依舊習慣于随時随地理所當然地代表黨。
尤其當他們感到尊嚴遭亵渎時,更加要顯出自己就是黨的模樣。
“是啊是啊,我今天是放肆得沒邊沒沿了。
那又怎麼呢?您問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回答您,沒有什麼可說的。
我誣蔑社會主義,我煽動對現實的不滿情緒,我還耍笑了您,也就是耍笑了黨,那又怎麼呢?”趙志剛笑呵呵地說,繼續尋找機會拍對方的屁股。
對方自然是不願再被他拍屁股的,轉來轉去地躲,一邊發出嚴厲的警告:“你想幹什麼你!你想幹什麼你!大家都看到了,像這樣的人,能給他安排工作麼?能麼?”
“姓徐的,今天可是你自找沒趣。
我不生氣。
我壓着火兒,你還一個勁挑我火兒。
你知不知道,我一見你,就恨不得一腳踩扁了你。
别的事都不提。
咱們單提去年冬天那件事兒,你當初怎麼許諾的?你摟着我肩膀說,老趙,工程進度全靠你替我跟你的弟兄們忽悠着了!完工後你們全轉正,名額全報上去了!我呢,信了你,帶着我那夥弟兄沒黑天沒白日地幹,提前一個多月完成任務!結果呢,你受表揚,漲工資,拿了三千多元一大筆獎金。
你卻翻臉不認人,當天就宣布把我們‘開’了!國家有規定,上班超過半個月發全月的工資。
你竟叮囑會計,連下午的工資都扣了。
還到處講我們的壞話,使許多單位不敢雇我們。
不就是因為我沒往你家送禮麼?你缺德不缺德呀你!大年根兒底下,你讓我那夥弟兄憋氣不憋氣?不是我阻攔着,他們早就找你算賬了!你今天這種情況下,還湊我跟前來代表黨!黨教你陽一套陰一套說話不算話的麼?”
趙志剛數落得惱火,突然一彎腰,一手掐着對方的脖子,一手抓着對方的兩隻褲角,“嘿”的一聲,将對方舉了起來,高高舉過頭頂。
人們忽地四面散開。
好像他舉的是一根燈管,一旦狠狠摔在地上,必定會發出爆響,吓他們一大跳。
玻璃碎片興許還會射傷他們的臉。
在今天這個日子裡,被舉起來的這一個小處長,是普遍的人們所蔑視的。
他們聽了漢子的數落,認為他的确有些缺德。
何況,普遍的人們,平素誰沒受過某些小處長、小科長的某種刁難和壓制呢?再說,他剛才當場抓住一個現行反革命似的又正經又得意的樣子,也的确使人讨厭。
“救命!救命……”
小小的處長大人在漢子頭頂掙紮扭動。
如同一條被生擒活捉因而被激怒了但卻無可奈何的大蜥蜴。
人們見漢子不過舉着他,兜圈走,并不真打算摔死他,也就沒誰願配演這出街頭小戲多餘地去救他。
人們都樂了。
似乎一時倒都忘了腳下的地在走,身邊的水在流。
其實,不少的人,内心裡都曾産生過想把某些小處長小科長高高舉過頭的沖動,都曾想體驗一下這樣做所能帶來的那份快感。
漢子一邊繼續舉着那一個處長兜圈走,一邊還和他調侃:“大家的命都危在旦夕,誰救你?救你,你還有機會報答人家麼?”
人們哄笑不止。
“哎哎哎,那個人,你幹什麼呢你!”
聲音是從人們頭頂擲過來的。
漢子循着空中那道看不見的弧望過去。
人們也那麼望過去——一位小治安警察,站立在路燈杆的水泥基座上,一臂攬着路燈杆,一臂遙指這裡。
漢子佯裝懵懂,将頭扭來扭去。
四下瞄,似乎尋找某個幹什麼違反治安之事的人,仍舉着處長。
人們情知小治安警察分明地是在質問他,見他懵懂,便都裝糊塗,都将頭扭來扭去,四下瞄。
仿佛他的孩子正在人群中焦急地呼喚爸爸,誰都想首先替他發現,獲得一句感謝。
“嗨,說你哪!”
小治安警察從人們頭頂擲過來第二句話。
“我?是說我麼?”
漢子詫異地站定了。
處長身體的中段下塌,漢子拉臂力器一般,将處長的身體拉直。
“可不說你呗!”
“我也沒幹什麼呀!”
漢子不但詫異,且“友邦驚詫”。
小治安警察蹦下,穿透着重重人牆。
處長又喊救命。
漢子呵斥:“主人舉着公仆,你不問主人累不累,倒聲聲喊救命,也太矯情了!”
治安警察終于挺進到漢子跟前,說:“你這同志,你舉着個大活人,你還認為你沒幹什麼!”
漢子說:“你的意思是不是,舉着個大活人,影響治安?”
“對。
”
“那,要是舉着個死人呢?”
漢子話中有話,仿佛在說,活人弄成死的,容易得很。
小治安警察趕緊糾正漢子的錯誤理解:“我不是那個意思,你快把他放下!”
漢子笑了:“我跟他鬧着玩呢。
其實他高興我舉着他。
這樣他可以被人們仰望嘛!”擡頭問:“徐處長,可以将您放下麼?請公仆指示!”
“姓趙的,你等着瞧!”
被舉着的人仍不肯示弱。
“這公仆,脾氣一向古怪。
”
漢子終于把他放下了。
舉了半天,出汗了。
再瘦個男人,也一百多斤啊!
“待業之人。
諸位别見笑。
”
漢子不無慚愧地嘟哝,撩起處長的白西服前襟就擦自己汗津津的臉和脖子,還墊着人家的西服挖了挖鼻孔。
“你他媽的!你……”
白西服的主人,也就是穿白西服的公仆,揮拳欲打,但拳頭停在半空,怯怯不敢落下,尴尬地瞪眼瞧着小治安警察。
而小治安警察對此視而不見,耐心地等着漢子擦夠。
流氓無産者是城市的怪胎。
城市的階層分得越細,他們越被分離出來,越被篩向準流氓一類,有時連社會學家也頗難搞明白——他們是由于“無産”而流氓習氣滋長,還是由于流氓習氣滋長導緻“無産”。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往往比普遍的人民大衆更加不容城市忽視。
因為後者的心理定向幾乎在任何時候歸根結底定向于城市,并且依賴于城市。
而他們常常因無可依賴便誰也不依賴什麼都不依賴。
他們在大難将至的情況之下特别無所畏懼。
他們的流氓習氣甚至會博得民衆的畸形喜愛。
此時此刻,這個叫趙志剛的漢子,就已經使他周圍的人們有些喜愛起他來了。
他如同天空上雷雲前面的一隻受過訓練的小鳥兒。
他鑽破了籠罩着他們的凝重的不安之網。
他獻給了他們些許小小的嬉樂。
而這正是他們在心理上很需要的。
他們覺得自己都是一塊大菜墩上的一群猴子,而菜墩浮在汪洋之中。
他使他們感到,似乎滅頂之災也可當成件好玩兒的事對待。
至于那位處長,他們想,舉起一位廳長或局長,未免太造次。
舉起一位科長或股長,又未免輕佻。
處長不大不小,最适合在這種時候被流氓無産者舉起來。
誰叫他在這種時候還俨然以“黨代表”自居呢!就算他為人民服務了一次呗!
“黨代表”的白西服,好像剛被賣菜的當過揩壺抹布似的。
“買不起手絹,多包涵啊!”漢子皮笑肉不笑地說,“你喊了半天救命,誰也沒來救你。
倒是人家這位小菩薩來替你解難,還不快謝謝人家!”
處長自是不肯謝的。
他也觀察出來了,今天,這些人民大衆眼裡沒領導。
他隻想趁早溜之大吉,唯恐溜晚了一步,再來位更惡劣更粗魯的,一旦得到人民大衆的默許,沒準胡作非為把他的褲子扒下來,逼着他一塊兒跳迪斯科,或者跳霹靂舞。
而他們随時準備默許什麼似的。
勁歌勁舞的,仍在勁歌勁舞。
留心身邊每個人
冷冷的雙眼
試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