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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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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因 人在匆匆裡 哪曾知道 你我今天是遠還是近 如今都市内每人 仿佛不可以讓友情接近…… 那位姓徐的處長覺得,似乎是唱給他聽的。

    他一向壓人壓慣了。

    之所以壓慣了,乃因為奏效。

    一壓,不服的也得服。

    心裡不服的臉面上也得裝出服的樣子。

    他一向并不在乎被壓的人心服還是口服。

    心裡不服口上服,那更意味着徹底的無可争辯的服。

    今天他也并非很希望人們對他表示服順,因為他也給不了人們什麼偉大的主意。

    他不過一時心血來潮,很想教訓教訓某個人而已。

    他認為任何時候一種秩序都是相當必要的。

    哪怕是死,也該安排個先後麼!當然絕不應以姓氏筆畫為序,而應以幹部級别職務大小社會地位的高低統籌安排。

     他明白了,如果自己不對小治安警察說謝謝,漢子是絕不肯罷休的。

    漢子抱臂胸前,以一種流氓無産者之“主人”的神氣,睥睨着他這個當衆冒犯了“主人”的“公仆”。

    圍觀的人們,似乎也都并不打算為他閃開一條路。

    不,他此時此刻的要求已經很低很低,隻需閃開一條人縫能使他斜着身擠出重圍就感激不盡了…… 他忽然笑了,決定讨好漢子。

    于是他拍拍漢子的肩,以親如兄弟的,幾近阿谀的口吻說:“老趙哇,你還是這麼有力氣,叫人高興哇!有力氣就有希望嘛!有力氣就有前途嘛!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漢子不吃他這一套,不吭聲,不屑于搭理他。

     “瞧你渾身的塊兒,瞅着就叫人那麼的……那麼的……”他一時想不出一個恰當的,說了不至于使漢子又發作起來的詞兒,卻受漢子剛才唱的《智取威虎山》中李勇奇那段“西皮”的啟發,唱起了《海港》中馬師傅的“二黃散闆”: 大吊車,真厲害 成噸的鋼鐵 它輕輕地一抓就起來…… 漢子卻不笑。

     人們也不笑。

     小治安警察困惑了,甚至有點兒懷疑他跟漢子剛才那出戲不過是熟人間的一次胡鬧罷了。

     漢子的一個夥伴呵斥他:“别耍貧。

    快說謝謝。

    說一聲謝謝你他媽走你的!” 小治安警察那張憨厚的典型東北農村青年的稚氣的臉倏地紅了,連連擺手:“别這樣别這樣同志們,不要逼着他謝我……” “不謝你謝誰?” “你給他解圍了,他當然應該謝你!” “不是逼着他。

    逼着他幹什麼?得他自願的!” 人們似乎存心延長這出戲,不使它結束。

     小治安警察哭笑不得。

     漢子敦促“公仆”:“你磨蹭什麼你!快鞠躬!快說謝謝!” “公仆”萬般無奈,扭捏半天,終于給小治安警察鞠了一個九十度大躬,說了句“謝謝”。

    人們窮追下坡兔,繼續敦促他再說“請多關照”。

    他便乖孩子學話似的,又連連說“請多關照”。

    此時人們,已被惡作劇的低下快感所圍。

    制造并參與惡作劇的心理,是一種傾斜的、不健康的、病态的心理,是人對現實的痞子行徑的消極挑戰,是社會機體沉疴擴散久治不愈的臨床症狀,是潛伏在民族遺傳基因中的惡細胞之初期緩變迹象。

    類乎狂犬病,也類乎艾滋病。

    撲咬或擁吻,導緻同樣速度同樣範圍的蔓延。

    沒有新藥和偏方可以醫治。

    任何膏丸丹散都不頂事。

    隻有一法,就是順其自然,所謂“見怪不怪,其怪必敗”。

    采取對練氣功走火入魔的人那種明智态度。

     “公仆”一變乖,人們倒覺得索然了。

    覺得索然了的人們,沒多大興緻繼續耍笑他,寬大為懷地閃開條人縫,網開一面,任他去了。

     小治安警察也跟在他身後往外擠。

     漢子問他:“你是黨員吧?” 他一怔,随即搖頭:“不是。

    我還不是。

    我在争取。

    ” “你不是黨員?不是?在今天,啊?有上午沒下午的,啊?你還忠于職守,站好最後一班崗!就這覺悟,啊?大夥評評。

    ” 漢子又“友邦驚詫”。

    驚詫得那麼的虔誠。

     小治安警察并不答話,低了頭,裝聾作啞,隻是往外擠。

     漢子繼續炫痞:“那麼從現在起,你小兄弟是黨員啦!黨代表人民,人民也可以代表黨麼!我說人民們,批準不批準呀?” 于是一陣喊: “批準!” “批準!” “得向人民交黨費哇!” “交給我!交給我就行……” 小治安警察終于默默地擠出人群去了。

     漢子一時似乎也覺得失落,覺得索然。

     人們不複再有什麼戲可觀看,面面相觑的,也就散了。

     漢子對他的夥伴們說:“今天有熱鬧瞧的,咱們往别處轉轉。

    感謝諸位捧場!感謝諸位捧場!” 于是他們離開…… 這十幾個九流“主人”,簇擁着漢子,大搖大擺地進了一家副食商店。

    店裡沒顧客,隻有兩位老售貨員,像看守家門的老狗似的,忠心耿耿地看守着櫃台。

     他們一人拿了一袋面包一根香腸,拿了便走,如入無人之境。

     兩位老售貨員中的一位,從櫃台後奔将出來,伸開雙臂,擋在店門前。

     漢子說:“您老幹什麼?想搶我們手裡的面包和腸麼?” 老售貨員說:“買東西,得交錢啊!” 漢子說:“我們共産主義早實現啦!” 老售貨員說:“這不大好吧?” 漢子說:“您老認為共産主義不大好?” 老售貨員說:“我不是認為共産主義不大好。

    咱們現在不是還蹲在初級階段這一檔上嘛!還沒到按需所取的時候哇!” 漢子撓撓頭,回首望望夥伴們,灰心地問:“您老果真認為還不到時候麼?那猴年馬月才到時候呢?” 老售貨員說:“這個别問我,我怎麼能知道呢?” 漢子說:“老同志,共産主義,是不能等的。

    一個美好的社會是等不來的。

    需要有帶頭人。

    我們都是帶頭人。

    您若阻攔我們,您就是别住了曆史的車輪,共産主義的實現至少又得晚半個世紀啊!難道您願意那樣麼?難道您不高興共産主義早實現?” “這……我……” 老售貨員,被漢子的話繞來繞去的,竟沒理了似的,竟已然是一個曆史的罪人了似的。

    漢子的邏輯,是那麼的清晰透徹而且簡單。

    簡單得使他完全不明白了。

    而漢子卻仿佛非常之明白他所做的事情的偉大意義。

    而漢子卻仿佛對自己的正确非常之自信。

    卻仿佛負有曆史賦予的神聖使命似的。

    使命感加上自信,再加上由于邏輯清晰透徹簡單而似乎具有的強大說服力,使漢子那一時刻看去那般的莊嚴,那般的一往無前義無反顧不可阻擋,甚至那般的高大乃至近于偉大了起來。

     漢子又說:“老同志啊,共産主義的實現需要千千萬萬民衆的支持,其中當然包括您在内。

    老同志啊,請您望着我的眼睛……” 漢子的眼中流露着一種溫柔的熱情一種布道者般的虔誠,還充滿了友好的信賴和團結對方的由衷願望。

    它如同焊火熾穿了老售貨員思想的理性硬殼,将他的鋼闆也似的敬業精神的铠甲燒毀了。

    漢子的話如同娓娓動聽的咒語,将他的心智也迷亂了…… 他伸張開的雙臂竟垂落了。

     他向一旁閃開了。

     于是漢子率領他的一班共産主義忠實“信徒”大大咧咧地揚長而去。

     一個“信徒”臨出門抱怨:“什麼覺悟!都這樣能實現共産主義?” 另一個順手牽羊又拐走了一根腸,而那根腸和整整一箱子腸連在一起,像一隊拴在一起的俘虜,一個個躺倒地上,被無可奈何地不人道地拖拽而去…… 另一個老售貨員見狀,也從櫃台後奔将出來,雙手攥住最後一根腸不放。

    一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模樣。

     于是店内外雙方拽一串腸,好像比賽拔河。

    這情形吸引了許多好奇的人,呼啦一下将店門圍住。

     漢子無意在此逗留,大聲說:“可敬的老同志啊,看來我們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

    那麼我們也就别一條‘繩’非拴兩隻螞蚱了,分道揚镳吧!” 他從中間一手攥一根腸,一擰一攤,輕而易舉的,就将共産主義的“紅線”扯斷了…… 在全市最大的一家新華書店,營業照常進行。

    隔着落地窗,售書員們一個個故作機械人般鎮定,使街上人心惶惶的混亂顯得荒謬而可笑,或者反過來說,使他們自己顯得荒謬而可笑。

     經理——一位承包了書店盈虧的鐵腕人物,倒剪雙手,肅然伫立店廳一隅,目光從左至右睃尋過來,又從右至左睃尋過去,密切注視着每一個售書員的表現。

     他并不否認“腳下的地在走,身邊的水在流”。

     “但這又怎樣?這就值得驚慌失措麼?杞人憂天傾!”他對他的雇員們平靜地說,表現出對他們的毫不掩飾的嘲笑,“這麼大一座城市,漂有什麼可怕的?轉又有什麼可怕的?有什麼可怕的?會突然消失?溶化?毀滅?無影無蹤?像白糖塊兒溶化在水杯裡似的?你們聽明白了,漂到哪兒,也是中國的一部分。

    怎麼轉,也轉不出地球去!地球老不停地轉,卻沒見人驚慌失措過!别忘了你們是我招聘的合同雇員!合同上可寫着一條,你們表現不好,我有開除你們的權力!你們也知道我是翻臉無情的!現在就是我考驗你們的時刻!今天誰擅離職守,我當場開除誰!誰表現出色,發五十,不,發一百元獎金!何去何從,你們想仔細了!” 銷售部主任,一個被他從售書員提拔起來并一向器重的青年,禮貌之至地說:“經理,我想好了。

    我這人在危難關頭随大溜兒。

    感謝您過去的栽培,今天我跟大多數在一起心裡才踏實。

    ”說罷,将寫有“銷售部主任”五個字的職務牌,從胸前摘下,交在他手上,頭也不回地走掉了。

     隔着落地窗,經理望着他被街上混亂的人群所吞沒,轉過身,冷冷地說:“我曾打算提他為經理助理。

    他下輩子也難有這點兒造化了。

    去留自由。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

    你們誰學他,就請便。

    ” 屬下們默然肅立,竟誰也不敢擅動一步。

    他們全體暗想,倘若災難不可避免,死在街上或死在店裡還不一樣麼?橫豎都不過是個死呗!倘若虛驚一場呢,僅僅因為今天一時表現不好而丢了工作太不劃算。

    這份工作對他們都很重要,百裡挑一。

    當初得到那份合同并不容易,有的還托了人情走了後門。

    何況經理一向不虧待他們,獎金很高…… 經理見自己的話發生了作用,也不屑于繼續威懾他們,将手中的職務牌,替一個售書員戴在胸前,拍拍她的肩:“後來者居上。

    從今天起,你這個主任,比他每月高五十元工資,好好幹!” 他對她說的、做的,似乎連想都沒想,很随便的樣子。

    而他們知道,他不是在開玩笑。

    他們都将羨慕的甚至是嫉妒的目光,投向那個轉眼間就成了銷售部主任的才二十來歲的姑娘。

    他們都有些後悔剛才沒說一句或幾句經理此時此刻肯定愛聽的話,将經理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

    真所謂“機不可失,時不再來”,過了這村,已無此店啊! 經理看透了他們的内心活動,又說:“我要從你們之中,”沉吟片刻,指指受命于危難之時的銷售部主任,“包括你在内,物色一位助理。

    我對你們每個人都毫無成見,大家機會均等。

    ” 受寵若驚的那二十來歲的姑娘,前怕狼後怕虎思來想去覺得還是按兵不動姜子牙穩坐釣魚台為好的那些全體售書員們,仿佛看到了什麼光明的前途美妙的未來。

    仿佛在光明的前途那兒美妙的未來之巅好運氣正向自己頻頻招手微笑。

     于是受命于非常之時刻的那姑娘帶頭宣誓:“感謝經理勉勵,與經理共盈共虧!” 于是那些全體售書員們異口同聲:“感謝經理勉勵,與經理共盈共虧!” 語氣堅定铿锵,落地有聲。

     于是,仿佛的,外面發生的一切一切,都和他們毫不相幹了。

    這書店,似乎成了巴黎聖母院。

    女的似乎是修女,男的似乎是修士。

    仿佛一個個不是跟經理有什麼一緻的利益關系,是跟上帝訂過神聖的契約。

     在他們的上帝,也就是那位威懾利誘并施的經理之嚴密監視下,他們僞裝得異乎尋常的鎮定。

    連他們自己都不由得敬佩起自己所能僞裝出的鎮定了。

     到書店裡的人漸多。

    先是一兩個,兩三個,陸陸續續地來。

    來了就繞着櫃台走。

    眼睛像長了鈎子,一旦瞅準了便毫不猶豫地從書架上鈎下一本書的樣子。

    他們都有點兒鬼鬼祟祟的,不似打算買書,倒似打算偷書。

    目灼灼看去就賊心昭昭。

    若主動熱情地問他們想買什麼書,他們則嘿嘿而已。

    或者嚅嚅嗫嗫地回答:“看看,看看。

    ”又好像什麼人告訴他們,在書架上的千萬冊書中,不知哪一本,夾着一張十萬美元支票。

    他們想撞撞大運,卻唯恐出言失秘,反使别人捷足先登,美夢成真。

     其後就是一撥一撥地來了。

    千條江河歸大海,他們從四面八方彙集到書店裡來。

    人多勢衆,也就沒那麼多顧忌,七言八語都問有沒有“大劫難”。

    售書員們一開始統統都沒明白他們的意思,懵裡懵懂地搖頭。

    或苦笑着實言相告,他們也不知道究竟有沒有大劫難,也聽天由命呢! 然而人們不走。

    人們三個一堆兒,五個一夥,分成若幹不等份,神神秘秘似的交頭接耳,串通陰謀似的叽叽喳喳,互相影響着長籲短歎。

    仿佛一旦統一了主張,商量定了,就會推選出一位領袖,發一聲喊,沖到街上宣布起義,企圖一舉奪取政權,重建一個什麼共和國。

    售書員們以為他們的長籲短歎皆因感到人手不夠,不免的一個個心中犯尋思——要是你們成功了,我們這書店可就是紀念館了。

    我們可就是曆史大事的目擊者了。

    要是你們失敗了,我們這書店不成黑據點了麼?我們的罪過可就大了。

    起碼也是知情不舉哇!這麼多人在眼面前開黑會,還分小組讨論,企圖一舉奪取政權,你說你什麼都沒聽見,到這些人都成階下囚的時候,誰信你的解釋呀?渾身都是嘴也辯不明。

    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哇! 有一個年老而又眼花耳背的售書員,就将自己如此這般的種種顧慮,很負責任地悄悄向新任銷售部主任說了,并直谏己見,主張幹脆将這些可疑的人攆出去。

     胸前才戴上銷售部主任之職務牌正感到時來運轉盡量掩飾着春風得意唯恐遭到嫉妒的那姑娘,覺得事關重大,認為不向經理轉陳簡直就是渎職就是不忠就是沒良心。

    盡管她并不眼花耳背,卻也聽不清那些可疑的人交頭接耳叽叽喳喳密謀的是什麼事。

    他們似乎都盡量離櫃台遠些。

    或蹲或站。

    不但讨論,而且進行低聲的辯論。

    每一個小組還似乎都有一個小組長。

    或眉飛色舞,或指手畫腳,或如神父表情莊嚴肅穆。

    她懷疑他們問有沒有“大劫難”是一句聯絡暗号。

    進而懷疑本店的售書員之中沒準有他們的“同志”…… 她不顯山不露水地,不至于引起他們任何注意地,似乎自然而然地接近了經理…… 經理也在不動聲色地研究他們。

     經理默默聽完她的緊急彙報,明白了什麼,問:“咱們有沒有《1999年世界大劫難》這本書?” 她回憶了半天,肯定地回答說有。

     他又問有多少冊? 她說大約有五六千冊。

     “這就對了。

    他們是來買這本書的。

    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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