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快派人到倉庫去,全搬出來賣!”
經理面露悅色。
“經理,這……”新任銷售部主任,認為有必要有責任提醒經理,“上邊通知過,說這本書是唯心主義的,是散布迷信和世界不可知論的。
還說是宣揚人類命運悲觀情緒的。
已經列為禁書,所以咱們才一本也沒敢往書架上擺……”
經理說:“嗨,唯心主義,也是一種主義嘛!不可知論,也是一種論點嘛!世界怎麼回事兒?人真是猿猴變的?那麼自從有人類後幾百個幾千個世紀又過去了,許多原始森林裡的猿猴,怎麼再也沒有一隻能變成人的?宇宙外邊是什麼?還是宇宙?太空外邊是什麼?還是太空?那還管宇宙叫宇宙管太空叫太空幹什麼?是無限?什麼又叫無限呢?不是越認真越不可解釋麼?想吃豬肉,就不能聽肥豬亂哼哼!賣!咱們不是有一個‘内部書籍’專售章麼?賣時蓋上!真被追究起來,就說供人們研究批判而售呗!”
經理向她俯耳又道:“每本提價五毛!街上那些個體書攤都不擺了,他們才奔這兒來的。
咱們這五六千冊‘大劫難’今天保證一售而空!不過你們别明着提價,暗着提。
隻你們自己心裡有數就是了。
今天買書的人,哪兒還會看看書價!”
她心領神會,匆匆按照“最高指示”落實去了……
經理走到店廳正中央,咳了咳嗓子,仿佛主持重大文藝晚會似的,運足底氣,聲音朗朗地說:“同志們!工農商學兵同志們,工青婦各界朋友們,我是本書店經理。
我知道大家為何而來。
我竭誠歡迎大家光臨。
你們是我們的上帝。
我們是上帝的服務員。
我們急上帝之所急,供上帝之所需,一會兒就出售《1999年世界大劫難》。
書多得是。
希望每一位上帝自覺排好隊,不要混亂。
我們相信上帝是習慣于秩序的。
我們相信上帝是有這一點覺悟的。
我以經理的名義保證,每一位上帝都肯定能買到一本‘大劫難’。
如果哪一位上帝竟空着手離開本店,請哪一位上帝找我,我會恭恭敬敬親手将一冊‘大劫難’贈進!上帝們,不,同志們,朋友們,現在就請大家……”
他的話還沒說完,“上帝”們轟地紛紛擁向櫃台。
多虧他有英明的預見,将“兩個相信”說在了頭裡,否則非擠翻了櫃台不可。
“一本,不。
兩本!”
“兩本!”
“五本!”
“五本!”
“十本!”
“我也十本!”
“我也十本!”
幾乎就沒有買一本的。
仿佛他們是在買沒有“删節”過的《金瓶梅》。
仿佛他們是在買廣告牌上寫明“兒童不宜”的電影票。
仿佛他們是些早已決心把自己整個兒奉獻給上帝,正在領取《聖經》,然後準備去分發給全世界的代罪羔羊,進而拯救别人靈魂的虔誠無比的上帝的兒子——和女兒。
既然這座城市裡有女人,那麼這兒怎麼能沒女人呢?沒有音樂不是晚會。
缺少女人參與的事兒,連上帝也會覺得乏味。
錢……
一把一把收過來的錢。
售書員們忙得根本來不及找錢。
而“上帝”們此時仿佛都是出手大方的闊佬,将該找給自己的錢全作小費了。
在這一點上,他們倒真有幾分像上帝。
我們知道,上帝如果也花錢買東西,肯定是不算賬的。
上帝的心思不在這方面。
他們此時的心思也不在這方面。
售書員們忙得很興奮。
錢是不可思議的東西。
如果你因為收錢而忙,一把一把地收,被你收過錢的人還不在乎你找不找錢,那麼你沒法兒不興奮。
替老闆收錢,肯定和替地主收莊稼是兩類體驗。
莊稼豐收有時會使人緊皺眉頭。
發愁将要繼續為它付出更大的勞動和往哪兒存。
而錢多了,你卻不會緊皺眉頭并且發愁,縱然它一分也不是你的。
何況他們有提成的權利。
這也是合同上寫明的。
她們一個個臉上都呈現着喜出望外喜不自勝的笑容。
真的上帝若見了她們的模樣兒,也會打心眼裡往外喜歡她們的。
我們知道,上帝這個老獨身主義者,也像許多男人一樣,喜歡那類笑模笑樣的小天使或小天仙,而不大喜歡那些憂郁型的女神或性冷感的女神——比如美麗而不可親近的戰神雅典娜和命運女神……
經理情不自禁地放下了經理的架子,身先士卒,以普通售書員的身份參加收錢工作。
買到“大劫難”的“上帝”,有些立刻離開書店。
有些當場閱讀。
靠牆蹲着的,靠柱子站着的,或幹脆盤腿而坐的,有的從第一頁認真看起,有的從最後一頁往前看,有的用手指蘸唾沫,将書翻得嘩嘩響,急切地要尋找到提綱挈領的重點段落……
一派感人的讀書好情形。
漸漸地,人們又往一起湊。
湊在一起交流讀後感。
半個多小時前,因為沒書,那一種交流就不過是口頭交流,各自都沒什麼理論根據,再自信也算不上真的自信。
現在有了書,隔窗觀察,“外面的世界很無奈”,低頭閱讀,丹瑪斯的預言極恐怖。
由感性認識而理性認識,于是個個的認識都産生了“飛躍”,彼此交流心得的沖動簡直不可抑制。
不怎麼自信的自信起來了。
自信的更加自信了。
于是讨論深入了。
于是争論激烈了。
有些人竟争論得唾沫四濺,急赤白臉,乃至大動肝火……
“您看這段,您看這段——這些男人們被暗示為互相争食的北極兇狠的狗,撕扯噬咬纖弱的少女……您接着往下看——兇殘貪婪地撲咬着同類的情形,令人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人肉很難吃的。
少女的肉也好吃不到哪去。
再說我這個人一向吃素……”
“你怎麼知道人肉很難吃?”
“老兄,别這麼瞪着我。
我沒吃過人。
你這麼瞪着我,倒好像你立刻要吃我似的。
你瞪得我心裡發毛……”
“你說人肉很難吃我聽了也心裡發毛……”
“咱們誰也别吓唬誰吧。
我看,咱們倒莫如先去多買些面包找個地方存起來。
隻要有面包,我們就不會想吃少女。
隻要有面包,誰想吃我們,扔給他個面包,就能保住命,對不對?”
“對。
對!買面包去,買面包去……”
“噓,小聲點兒,讓他們都聽見了,全市開始搶面包,還有咱們這種老實人的份兒麼?”于是有兩個人,悄悄地溜出書店。
更多的人,卻從外面擁入。
直奔櫃台,争先恐後買丹瑪斯的預言。
人的确是很古怪的東西。
隻有人才能預言什麼。
也隻有人相信預言。
動物隻有預感。
動物的預感比人的預言靈驗十倍百倍。
就這一個事實而言,人雖是萬物之靈,卻未必比動物高明。
也隻能說是古怪的東西而已。
人的好奇心是最大的。
人在任何情況之下都會産生好奇心。
某一本書記載,一個上了斷頭台的人,忽然問忏悔神父——斷頭台究竟是誰發明的?神父也答不上來。
他就說:“不滿足我這最後一個好奇心,我的靈魂難以解脫啊!”神父還對他的靈魂很負責任,下了斷頭台去請教别人。
回到斷頭台上告訴了他,他滿意地說:“原來是一個和我同時代的人哇!我還以為是上一個世紀的人發明的呢……”
買“大劫難”的這些人,普遍地也存在着一種好奇心。
他們臨時抱佛腳,現上轎現紮耳朵眼兒,都想要弄個明白,這座城市兇多吉少的命運,是否果真屬于四百多年以前那個叫丹瑪斯的鼎鼎大名的歐洲人的預言的組成部分。
至于是又怎樣?否又怎樣?他們倒并不願多想。
仿佛他們圖的隻是死個明白。
仿佛明白而死或糊塗而死關系到上天堂還是下地獄,問題非同小可。
在後來擁入書店的人中,混迹着并不打算買“大劫難”的三個人。
他們非但并不打算買,而且要推銷他們自己的“中國式”的預言。
價錢比丹瑪斯的歐洲式的預言還要貴。
他們在人們之間鑽來擠去,不失時機地否定甚至貶低丹瑪斯的歐洲式預言。
“什麼呀!這全是胡扯,是迷信。
沒有半點兒科學根據。
不過是些東拼西湊的巧合罷了!”
同時,他們像某些黑市上“炒美鈔”的行家似的,撞撞别人的肩或踢踢别人的腳:
“‘推背圖’要不要?劉伯溫的正宗‘推背圖’。
八百年前大事八百年後大事,全在一張紙上!咱們中國人一張紙就頂他媽的老外一本書!一目了然。
看起來再明白不過。
這可是咱們的民族文化!論占蔔算卦,咱們中國人可是爺爺輩的。
老外是孫子輩的。
難道您不信爺爺的信孫子的?您不是等于耍大頭白花那份錢麼?我家先人和劉伯溫是至交。
劉伯溫死時,把這份圖贈給了我家先人。
一代一代傳到今天。
要不是現在不太妙,我連瞧都不給人瞧。
我不是為錢。
我為普度衆生……”
“拿出來看看!拿出來看看!”
劉伯溫至交的後人立刻被圍住了。
于是,他将他那鼓鼓囊囊的大提包的拉鍊拉開一角,抽出千百張中之一張。
“複印的啊?”
“笑話!珍存了幾百年的一張紙,見風就碎,是你的,你舍得一手傳一手地給這麼多人開眼麼?那我還能收得回去麼?哎哎哎,你怎麼不掏錢就往自己兜裡揣啊?”
“你不是說不為錢,為普度衆生麼!”
“那我也得收成本費呀。
”
“多少錢?”
劉伯溫至交的後人晃動着兩根手指。
“兩毛?”
“兩塊!”
“太貴了!”
“兩塊錢你買個大明大白還嫌貴?不買拉倒。
一邊待着去一邊待着去!”
“兩塊就兩塊,給!”
“我也來一張……”
“我……”
“我……”
“你怎麼先收他的錢!”
“你這個人,我是最先來的!我站在這兒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兒呢!”
不管賣什麼的,隻要有第一個人買,就有第二個第三個掏錢包的。
隻要買的人多了,就有那唯恐買不着的。
在買的人中,有劉伯溫至交的後人的哥們兒。
他們不但裝着買,搶着買,而且不停地向周圍猶猶豫豫的人說些“值,太值啦!”“這的确是真品複印件”之類的話,巧妙而間接地慫恿和煽起人們掏錢包的沖動,營造搶購緊俏東西的氣氛,以吸引和影響更多的人。
于是買賣興隆。
仿佛那劉伯溫至交的後人,在将老祖宗的專利零割碎賣,并且不惜血本大犧牲。
還是有人疑惑。
“哎,我說,怎麼那邊那個人也在賣啊?還有那邊那大高個……”
“放心。
買誰的都一樣。
我們一家。
大高個兒是我哥哥,小矮個兒是我弟弟。
為普度衆生,今天我們全家出動!”
于是“大劫難”的生意被搶了。
“經理,我去找兩位警察來把他們攆出去!”
新任銷售部主任自告奮勇。
售書員姑娘們摩拳擦掌,同仇敵忾,瞧那陣勢,似乎隻等經理或主任一聲令下,便沖出櫃台,發起娘子軍的大圍剿。
經理當然早已看在眼裡。
經理是帥才。
帥才都是那種沉着冷靜,運籌帷幄,胸有成竹指揮若定的人物。
經理微微一笑,說:“這種時候,街上亂哄哄的,哪找警察去?就是找到了,豈肯為這種小事跟你來?就是來了,把那三個家夥攆出去了,也許咱們的上帝,會追随着‘推背圖’走光了。
何況,警察也未必不對‘推背圖’感興趣。
現在人心難測呀。
你們都别急,待我研究研究他們的‘推背圖’再做計較。
”
于是經理踱将過去,買了一張“推背圖”。
吸着一支煙,認真加以研究。
經理煙沒吸完,就研究出問題來了。
“同志們,親愛的上帝們,大家都受騙了!這不是什麼劉伯溫的‘推背圖’。
不過是照着咱們市的交通圖畫的一張東西!請大家往窗外看……”
經理當衆揭發。
窗外,街對面,立着一塊巨大的廣告闆。
這座城市的交通圖畫在其上。
人們望望窗外,再瞧瞧手中的“推背圖”,方知上當。
所謂“推背圖”基本上就是本市的交通圖。
不同之處在于,應該标明主要街道之處,标上了曆史年代。
應該标市委大樓、公園、賓館、旅遊場所之處,标上了孫中山、袁世凱、毛澤東、蔣介石等等曆史人物的名字。
橫看成嶺側成峰,那麼一标,使一張交通圖不倫不類不可捉摸,因而也就神秘起來了。
不是“推背圖”也像是“推背圖”了……
衆怒不可犯。
衆人不可欺。
尤其在這種時候,人們正尋找不到理直氣壯地宣洩一通的缺口。
“好哇!今天還敢騙錢,真他媽的混蛋透頂!”
“打!打這三個小子!”
“不打白不打!把咱們的錢都收回來!”
“堵住門口,休放他們跑了!”
劉伯溫至交的“後代”們這下可遭了殃了!上天無徑。
入地無門。
頓時陷于人民戰争……
“原諒他們吧!原諒他們吧!”
經理從旁勸解,并趁機對三個抱頭龜縮的身體施以老拳狠腳。
媽的,敢撬老子的行!也不預先打聽打聽老子是誰?
他滿臉的仁慈。
劉伯溫至交的“後代”們哀叫之時,他便扭過頭去,還以肘遮目,似不忍睹。
其實他心裡比誰都恨。
正是在扭過頭去,以肘遮目的當兒,老拳猝擊,狠腳暗踹。
“諸位,諸位上帝,大家息怒,大家息怒。
怒傷肝啊!大家聽我進一言行不行?人麼,孰能無過?本經理完全理解,大家無非想使他們記取一次教訓。
教訓的方式很多麼。
若把他們打壞了,多三個殘疾人,還不是社會增加了負擔?毛主席他老人家當年教導我們——我們辦事情,要從我們是一個人口衆多的國家這一點來考慮。
大緻就是這麼個意思。
在非洲,古時候,對于騙子,也有這麼處置的——往身上塗瀝青,然後再粘上雞毛,遊街示衆。
我勸大家,不要往他們身上塗瀝青。
再說這會兒搞不到,也不是一種文明的教訓方式。
但本店有的是膠水,可以免費提供給大家。
那位上帝同志說了,沒有雞毛怎麼辦?這好辦。
就用他們高價兜售的這些毫無用處的紙張,剪成些雞毛就是了。
毛主席他老人家當年還教導過我們——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
我們就算廢物利用吧。
這麼好的許多紙張,浪費了也怪可惜的。
諸位上帝若同意,就不要繼續打他們。
我這人心腸軟,見不得打人的場面。
你們看把他們打得也怪可憐的!就算我替他們說情。
就算大家給我點兒面子行不行?我這裡先替他們三個向諸位作揖了……”
經理就文明教訓的方式方法,即興發表了一通仁慈之至的、完全合乎人道主義的演講後,連連向四面八方作揖……
于是人們齊呼:
“同意!”
“給經理這點兒面子!”
“就這麼辦吧!”
人們果然不打那三個劉伯溫至交的“後代”了。
對于新提倡之教訓方式,人們都顯出很能高高興興地接受,并很樂意踴躍參與實踐的極大的熱忱。
于是經理吩咐人送來了足夠的膠水。
散發着某種香味的膠水。
還指派三位售書員姑娘幫着剪雞毛。
三位姑娘都是心靈手巧的姑娘。
雞毛剪的又快又像雞毛。
即不但剪出了片片羽毛,還剪出了不少翅翎和尾翎。
于是衆上帝就往三個劉伯溫至交的“後代”身上抹帶香味的膠水。
他們幹得很細緻,都沒幹過,邊學邊幹,在實踐中學。
“喂,你看脖子這兒怎麼辦?要不要也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