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村子去。
停了一會兒,庫特拉斯醫生繼續對我說:
“我不喜歡他,我給你說過,我對他沒什麼好感。
但當我下山,慢慢走回塔拉瓦奧時,我還是不由自主,對他那種自我克制的勇氣深感欽佩,他忍受的,也許是最可怕的痛苦。
當我和塔尼分手,我告訴他,我會送一些藥過去,也許對他的病有用。
但我也知道,斯特裡克蘭可能不會吃,即使吃了,也不知道有多大效用。
活着真不容易,有時候,大自然竟折磨她的孩子,以此為樂趣。
當我坐着馬車,返回帕皮提我舒服的家時,心情特别沉重。
”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沉默不語。
“但是,阿塔沒再請我去,”後來,醫生繼續說,“碰巧很長一段時間我沒去那個地方了,沒聽到斯特裡克蘭什麼消息。
有一兩次,我聽說阿塔來帕皮提買繪畫用品,但沒碰見她。
大約過了兩年,我又去塔拉瓦奧,還是給那個女酋長看病。
我問那兒的人,斯特裡克蘭怎麼樣了。
這時候,他得麻風病的事兒已經傳開了。
先是那個男孩兒塔尼離開了他們住的地方,不久,那個老太婆和她的孫女也走了。
隻剩下斯特裡克蘭和阿塔,還有他們的孩子。
沒人敢走近他們的種植園,你知道,當地人對這種病怕得要死,在過去,一旦發現誰得了麻風病,就會将他活活打死。
有時候,村裡的孩子上山去玩,會看見這個留着大紅胡子的白人在遊蕩。
他們吓得魂飛魄散,撒腿就跑。
有時,阿塔會在晚上下山來到村子,叫醒雜貨店的人,買些需要的東西。
她知道當地人看她的眼神既害怕又厭惡,像對斯特裡克蘭那樣,因此總躲着走。
有一次,幾個女人壯着膽,走近他們的種植園,不能再近了,她們看見阿塔在小溪邊洗衣服,就撿起石子兒扔她。
這事兒以後,村裡雜貨店的人就放出話來:如果她再用那條小溪的水,她的房子就會被燒掉。
”
“這些畜生。
”我說。
“别這麼說,我親愛的先生,人都是這樣的。
恐懼讓人變得殘酷無情……我決定去看看斯特裡克蘭。
當我給女酋長看完病,想找個孩子帶路,可沒人願意去,所以我隻好自己找去了。
”
一進種植園,庫特拉斯醫生立刻被一種不祥之感緊緊地攫住。
雖然走得渾身燥熱,他還是感覺不寒而栗。
空氣中有某種敵意,讓他踟蹰不前,一種無形的力量阻止他,讓他望而卻步,仿佛有許多看不見的手臂将他往回拽。
現在,沒人敢來這裡摘椰子,椰果全都掉下來,腐爛在地,放眼望去,一片荒涼。
雜亂的灌木瘋長,從四周逼近,看來,人們費盡心血開發出的這片土地,很快就要被原始森林重新奪回。
他有一種感覺,這是痛苦的栖息地。
當他走近房子,可怕的寂靜讓他惶恐不安,起初,他還以為這裡已經廢棄了。
這時,他看見了阿塔。
她正蹲在當廚房用的小棚裡,看着眼前煮的一鍋東西。
在她跟前,一個小孩兒一聲不吭地在泥地上玩耍。
看見醫生來了,阿塔的臉上并沒有笑容。
“我來看看斯特裡克蘭。
”他說。
“我去告訴他。
”
阿塔向房子走去,跨上幾層台階,走上陽台,準備進屋子。
庫特拉斯醫生跟在她身後,可走到門口,阿塔向他做手勢,讓他在門外等候。
當房門打開,他立刻聞到一股腥甜的氣味,這正是麻風病人住的地方常有的惡心味道。
他聽見阿塔在說話,斯特裡克蘭在回答,但他的聲音顯得陌生,變得嘶啞、模糊不清。
庫特拉斯醫生眉頭一皺。
他想,疾病已經侵蝕到病人的聲帶。
不一會兒,阿塔從屋裡走了出來。
“他不想見你。
你走吧。
”
庫特拉斯醫生堅持要看病人,但阿塔攔住他,不讓進去。
他聳了聳肩。
過了一會兒,他隻好決定離開。
阿塔跟着他。
他覺得,她也希望自己走。
“真的幫不了你嗎?”他問。
“你可以給他送點兒顔料來,”她說,“别的他都不需要。
”
“他還能畫畫嗎?”
“他正在往牆壁上畫。
”
“真是不幸,我可憐的孩子。
”
終于,她的臉上露出了微笑,眼裡充滿了超凡的愛意。
這讓庫特拉斯醫生大吃一驚。
他非常詫異。
甚至感到敬畏。
他無話可說。
“他是我男人。
”她說。
“你們那個孩子呢?”醫生問,“上次來,記得你有兩個孩子。
”
“對。
已經死了。
我們把他埋在芒果樹下。
”
阿塔陪醫生走了一小段兒路,說她得回去了。
庫特拉斯醫生猜測,她不敢走遠,是怕遇見村裡人。
他又對她說,如果需要幫助,捎個話,他立馬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