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中裹挾着幾分朦胧的疲态,他的太陽穴裡流露着幾分敏感,倘若是一個郎中,或許已經從中看出了某些偏頭痛的征兆,不過,約拿坦所得的偏頭痛并不嚴重,一個月不超過一次,每次也就一天,基本上不影響工作。
他愛抽煙鬥,他抽的是一種半長的、帶蓋的瓷煙鬥,而從這煙鬥裡所散發出的那種低級煙草所特有的香味,遠比控制着樓下幾間屋子氛圍的香煙和雪茄所制造的那種驅之不散的煙霧要好聞得多。
他另外還愛在抽煙鬥的同時喝上滿滿一壺梅澤堡啤酒,權當是催眠的飲料。
而每逢冬日的傍晚,當他的産業被大雪覆蓋之時,人們就會看見他在讀書,首當其沖的是一本厚厚的、用壓制的豬皮裝訂、而且必須用皮夾子封存的祖傳《聖經》。
該書1700年左右随着公爵的解放而印刷于不倫瑞克,裡面不僅收錄了馬丁·路德博士的“機智幽默”的前言和邊注,而且還同時收錄了一個名叫大衛·馮·施維尼茨的先生所做的全部的總結、類比以及對每個章節進行解釋的曆史的、道德的詩句。
關于這本書還有一個傳說,或者更确切地說是關于這本書流傳着這麼一個明确的說法:此書曾經為不倫瑞克-沃爾芬比特爾的一位公主
但她後來卻制造死亡假象,緻使人們信以為真,還為她舉行了葬禮,而與此同時呢,她本人卻潛逃到馬提尼克島
對于滑稽可笑的東西懷有一種饑渴的阿德裡安後來還和我一道多次嘲笑過這個故事。
而遙想當年,他的父親那可是一舉擡起埋在書裡的頭來,一邊用柔和深邃的目光看着我們,一邊來給我們講述這個故事的喲,而且,隻要故事一講完,他便又會趕緊把他的頭埋進書裡,重新專注于那位馮·施維尼茨先生的韻文評注或是《所羅門說給暴君的智慧》去了。
很顯然,這部印刷品的不大光彩的來曆并未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此外,和他閱讀的宗教傾向齊頭并進的還有另外一種傾向,這種傾向某些時候所能達到的程度恐怕用下面這句話來形容也不會顯得過分:他喜好“探究自然力”
這也就是說,他在有限度地,并且是用有限的手段進行自然科學的、生物的、恐怕還有化學-物理的研究。
在這方面,我的父親也不時會從自己的實驗室裡拿出一點材料來幫他一把。
對于這樣的追求,我卻甯願選擇那種早已消逝的、并非全無指責之意的詞語來稱呼它們,因為某種神秘的色彩開始在其中顯現,而這種色彩要在從前,那可能是會被當作一種對魔術的嗜好而受到懷疑的喲。
我這裡另外還要補充的是,對于這種宗教-唯靈論的時代針對日益高漲的探究自然的奧秘的熱情所持有的不信任,我個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對上帝心懷敬畏的人必然會認為,這是在放浪形骸地偷吃禁果,是在把上帝的創造、自然和生命等同于道德敗壞的領域,并且無視由此可能引發的矛盾。
自然本身充滿了太多由隐晦演變為魔術的創造,充滿了太多模棱兩可的情緒、半遮半掩以及稀奇古怪地指向不确定性的暗示,所以,信奉清規戒律的虔誠之徒是斷然不會不把與之交往視為大逆不道的了。
每逢阿德裡安的父親在傍晚時分打開他那些帶有彩色插圖的、關于外國蝴蝶和海洋生物的書籍,我們,他的兒子們和我,恐怕還有萊韋屈恩太太,偶爾也會讓目光越過他的座椅的裝有護耳的皮靠背,和他的目光一起落進那些書裡,而他則會用食指指給我們看那裡面的一張張壯麗而罕見的插圖:那些全色的、暗的和發光的、搖晃而過的、用百裡挑一的工藝趣味裝飾塑造而成的熱帶鳳蝶和摩爾福蝶——這些美豔絕倫卻又紅顔薄命的昆蟲,其中的幾種甚至還被當地居民視作傳播瘧疾的惡魔。
它們所展示的最壯麗的顔色是一種如夢如幻般美麗的碧藍,約拿坦這樣教導我們說,這可不是什麼純正的和真實的顔色,一點也不是,而是通過它們翅膀上的鱗片的細微凹槽,還有其他的表面造型而産生的現象,一個小結構,通過光線的最不自然的折射,以及對絕大多數光線的排斥,使得最耀眼的藍光獨自進入我們的視野。
“看哪,”我還聽見萊韋屈恩太太說道,“原來是騙人的呀?” “你說這種天藍是騙人的?”她的丈夫一邊回應着,一邊擡起頭來,并且向後扭過頭去看她。
“它是從什麼顔料來的,你也不能跟我說出個所以然來。
” 真的,此時此刻,正在奮筆疾書的我仿佛覺得,自己還和艾爾絲貝特太太、格奧爾格以及阿德裡安一起站在那位父親的座椅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