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他姐姐的解釋,從他會說話起,他就用這兩個字來表示他吃飽了,吃夠了,不想再要了,是一種幼兒式的對于“我已經有了”這句話的縮略,這種縮略他一直保留至今。
“有了,”他說道;而當熱情好客的施魏格施迪爾太太還有意要他再加一點的時候,他則以一種冷靜的理性态度解釋說: “艾肖更願意回避。
” 他用一雙小拳頭去揉眼睛表示困了。
人家于是就帶他去床上睡覺,在他小睡期間,阿德裡安在他的書房裡和姐姐羅莎聊了聊。
她隻呆了兩天,第三天就走了,她在朗根薩爾紮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她着急趕回去。
她走的時候,内珀穆克小哭了一陣,但随後就向她保證,在她來接他之前,會是“高高興興的”。
我的上帝啊,他似乎沒有遵守他的諾言呀!他似乎根本沒有能力去遵守他的這個諾言呀!他不僅給整個農莊,而且也給整個村子乃至瓦爾茨胡特小城,帶來某種類似于歡樂福祉的東西,一股持續不斷的明快而溫柔的沁人心脾的暖流——施魏格施迪爾家的兩個女人,母親和女兒,隻要出門,就愛把他帶上,她們特别喜歡叫人看見她們和他在一起,她們堅信,他們所到之處定會遭遇同樣的豔羨驚喜,她們讓他在藥房裡,在攤點旁,在鞋匠鋪,打着神奇的手勢,用最最抑揚頓挫的腔調,背誦他的兒歌:背《蓬頭彼得》中有關渾身着火的小保莉妮的兒歌,或是有關約亨的兒歌,這個約亨在外面玩得那叫髒啊,待他回到家中,母鴨太太和公鴨先生見狀好不吃驚,就連那頭豬豬居然都變得目瞪口呆起來。
他在普菲弗爾林的牧師面前雙手合十——他把它們舉到和他的小臉一樣高的位置,同時又讓它們和他的小臉保持幾分距離——做起禱告——而且是一種奇特古老的以“要死不得活”這樣的詞句打頭的禱告,聽得牧師激動萬分,隻顧一個勁地說“啊,好你個上帝的孩兒喲,好你個有福之人!”還用自己那隻白白的牧師之手去撫摩他的頭發,并且立即送了一幅色彩斑斓的羊羔圖給他。
當地的教書先生,正如人家事後所說,也感覺和這小家夥說話“别有洞天”。
在市場上和胡同裡,每三個人中就有一個會向克萊門蒂娜小姐或施魏格施迪爾大娘打聽,她們到底是如何修得這樣的好福氣。
大家不是恍恍惚惚地說:“哎呀,快看啊!快看啊!”就是說和前面那位牧師先生大同小異的話:“啊,好你個孩兒喲,好你個進天堂的人喲!”女人們呢,甚至大都還會流露出好想在内珀穆克身邊跪下來的意思。
待我下一次造訪這座農莊時,距他到來已經過去了十四天了。
他已經習慣了那裡的生活,熟悉了周圍的環境。
我先是從遠處去看他的:阿德裡安從屋角指給我看他,隻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後面果蔬園的地上,坐在草莓地和菜地之間,一條小腿直挺挺地伸着,另一條半擡起,額前的頭發分成好幾绺,看那樣子,是在帶着有所保留的惬意凝視一本他舅舅送給他的兒童畫冊。
他把畫冊放在膝蓋上,右手扶住畫冊的邊緣。
他用他的左小胳臂和小手來翻書,翻完之後,它們會無意識地固定那個翻書的動作,堅持那令人難以置信的優美姿态,小手張開着,在空中從書的一邊,我隻覺得,我好像從未見過一個孩子會如此迷人地坐在一個地方(此情此景是做夢也不會發生在我自己的幾個孩子身上的!),我不禁暗自思忖,天使們在那邊想必也是用這樣的姿勢來一頁頁地翻它們的哈利路亞書的吧。
為了讓我結識這個小神人,我倆一起走了過去。
我結識他的做法,從教育學角度來概括,就是,我願意确信,這裡所發生的一切都是不理想、不圓滿的,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要不動聲色,不說甜言蜜語。
為此目的,我擺出一副生硬的面孔,把我的聲音壓得很低很低的,裝模作樣地用那種衆所周知的施舍似的腔調和他打招呼:“怎麼樣,我的孩子?!這段時間一直都很乖嗎?!我們都來玩些啥呢?!”——不過,在我這樣裝腔作勢的時候,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可笑之極,而糟糕的是,他覺察到了這一點,他的心裡也産生了和我内心所産生的這種感覺相同的感覺,并且,他為我感到羞愧,隻見他垂下他的小腦袋,同時向下撇嘴,好像是要竭力忍住不笑似的,這讓我不能自持,我因此有好一陣子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還沒有到小孩見了大人必須起身鞠躬的那個年齡,而且,如果說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生靈能夠讓我們給予我們對初來塵世不久的、對人間還是半生不熟的人或事物所給予的那些溫柔的特權,那種自發的尊崇的話,那麼,把這些特權和尊崇用在他身上是很合适的。
他對我們說,我們應該“落座”(瑞士人用“落座”和“落躺”來表示坐下和躺下);我們于是坐下,把這個小精靈抱到我們中間的草地上,和他一起看他的那本兒童畫冊,這本書恐怕是時下能夠在商店裡買到的兒童文學中最讓人能夠接受的那一類:帶有英國口味的描繪;是一種凱特·格林納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