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他搖鈴叫來男仆,說要洗一個冷水澡。
他沒吃午餐,隻喝了一杯涼茶。
他躺在長沙發上,躺在光線昏暗的房間裡,夏日在冰涼的牆壁後面蒸騰,發酵。
他傾聽陽光滾燙的喧沸和低垂着的樹冠間熱風的婆娑,捕捉着莊園内的窸窣碎響。
現在,當第一個驚喜過去之後,他突然感到疲倦。
人們一輩子都在為某件事做着準備。
先是積怨。
然後想複仇。
随後是等待。
等了許久之後,已經忘記了何時積下的怨,為什麼想複仇。
随着時光的流逝,一切還在,但卻像模糊褪色了的老照片一樣固定在金屬闆上。
時間洗刷了照片上清晰的輪廓和獨特的光影。
必須轉動照片,找到某束合适的光線,使我們能在不見圖像的金屬闆上辨别出某人曾經投下過鏡影的面部輪廓。
因此,雖然所有人的記憶都會因時光的推移而變得模糊,但是總有一天,從哪裡射來的一束光線,能讓我們再次看到某張面孔。
将軍在一個抽屜裡珍藏着這樣的老照片。
他父親的肖像。
在那張照片上,他父親穿着宮廷近衛隊隊長的軍服。
他的頭發柔軟拳曲,像女孩一樣。
雪白的近衛隊鬥篷從他的肩頭垂下;他戴着戒指的那隻手,在胸前攥住鬥篷的前襟。
他的頭偏向一側,顯得傲慢和怨憤。
他從來沒有提到過,他的怨憤是從哪裡來的或因為什麼原因而積下的。
他從維也納回來後,便開始打獵。
不分白天黑夜,每天都去;假若沒有遇到獵物,或者趕上了禁獵期,他就會打狐狸,打烏鴉。
他好像想要殺死誰,好像無時無刻不準備複仇。
将軍的母親是位女伯爵,她禁止在莊園内打獵。
是的,她禁止并遠離一切能讓她想到打獵的東西,比如槍支、子彈帶、古代弓箭或鳥類标本。
因此,近衛隊長修建了那棟獵宮。
随後,他将那裡布置得滿滿當當:壁爐前鋪着四張熊皮,牆上挂滿了雪白的綿羊皮,棕色帶框的牆闆上挂着武器:奧地利獵槍、英格蘭獵刀和俄羅斯彈丸式長槍。
那裡備有所有打獵用的東西,還有在獵宮附近豢養的獵狗:一大群狼狗、特蘭西瓦尼亞獵犬和維希拉獵犬,那裡還住了三位飼養冠鷹的訓鷹師。
将軍的父親住在獵宮裡。
莊園裡的人隻有在吃午飯時才能見到他。
莊園裡的牆上挂着淺色的法蘭西絲綢幔帳,有淺藍色的、淺綠色的、淺紅色的,幔帳上的金線是在巴黎近郊一家織布廠裡織入的。
每年秋天,女伯爵都借回家探親的機會,親自去法國工廠或商店選擇壁紙和家具。
這種省親之旅連年未斷。
她有權這樣,因為她在嫁給陌生的近衛官時,特意在婚姻協議書上寫明了這項權利。
“也許她的旅行事出有因。
”現在将軍這樣猜測。
他指的是,父母之間缺乏理解。
近衛官之所以打獵,是因為他無法摧毀有其他人跟自己一樣生活的這個世界—陌生的城市、巴黎、莊園、外語和生活習慣—所以他殺狍子,殺狗熊,殺麋鹿。
是的,也許這就是母親旅行的原因。
将軍站了起來,走到白色、敦實的陶瓷壁爐前,從前用它為卧室供暖。
壁爐很大,有一百年了,熱氣撲面,像是從一個好心腸、大肚子、行動遲緩、想用某種高尚而廉價的善意言行減少私心的家夥身上散發出來。
顯然,母親在這裡感到很冷。
對她來說,這座莊園黑暗陰森,這間拱券式的老屋毫無生氣地隐在林中:所以她在牆上挂滿了各種顔色的豔麗幔帳。
她感到很冷,因為林中的風永遠在刮,即使在夏季,風中夾雜着山溪的味道,像在早春時節積雪融化後小溪漲水時的味道。
她感到很冷,所以那個敦實的白色陶瓷壁爐總是燒着。
母親期待發生奇迹。
她之所以來到東歐,是因為一股直抵心扉的激情,那股激情比所能解釋、所能表達的要強烈得多。
他們是在近衛官服役期間認識的:五十年代,他曾在巴黎使館當信使。
他倆在一次晚會上相遇,一見鐘情。
在音樂聲中,近衛官對這位法國伯爵的女兒說:“我們那裡人的感情更強烈、更緻命。
”這發生在使館的舞會上。
窗上挂着白色的綢緞垂簾;他們站在一扇凸窗前的角落裡看着跳舞的人們。
巴黎的街道是銀白色的,外面在下雪。
就在這時,路易的孫子走進大廳,他是法國國王。
所有人都鞠躬緻意。
國王穿着藍色燕尾服和白色馬甲,他慢慢将金制手柄的眼鏡舉到眼前。
在結束了禮貌的深鞠躬之後,他倆直起腰,彼此對視。
那時候他們已經明白,自己别無選擇,必須一起生活。
他們臉色煞白、困惑不安地彼此微笑。
樂隊在隔壁房間裡演奏,法國女孩問:“您那裡,是哪兒?……”她面帶微笑,有些近視。
近衛官說出自己國家的名字。
他倆所說的第一個親密詞彙,是他祖國的名字。
秋天,他回到家鄉。
一年之後,這位陌生女人坐進了馬車的轎廂,坐在面紗和被褥之間。
他們翻山越嶺,途經瑞士和蒂羅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