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提問,他想回答。
但是,假如他想如實回答,我提問的方式對不對?我是否已經告訴了他,告訴了罪犯和被告應該知道的一切?因為你看,克麗絲蒂娜已經做出了回答—不僅用死亡回答。
有一天,在她去世許多年後,有一天夜裡我找到了那個—對我來講那是一個極其特殊的記憶,在打完獵後的那天夜裡—我在她寫字台的抽屜裡沒能找到的、包着黃色絲絨封面的日記本。
當時那個本子找不到了,第二天你走了,我再沒跟克麗絲蒂娜講過話。
後來,克麗絲蒂娜死了,你在遠方活了下來,我也活着,在這棟房子裡,我在克麗絲蒂娜死後搬回到這裡,因為我想在我降生的這棟房子裡,在我父母和祖先住過并死去的房子裡活着并死去。
現在這已經如願進行,因為凡事都有自己既定的程序,這個程序并不取決于我們的意志。
但是那個本子,那個包着黃色絲絨封面的日記本還以自己神秘的方式,活在從我們身邊和頭頂流逝的時間裡,那本日記是一部與衆不同的坦誠之書,是一個坦誠得可怕的自白,是克麗絲蒂娜的愛情、困惑、恐懼和隐秘内心的無條件自白。
它還活着,而且後來被我找到,在很久後的一天,我是在藏有克麗絲蒂娜遺物的盒子裡找到的,盒子裡珍藏着她母親畫在象牙上的畫、她父親的收藏印、一枝幹枯的蘭花—那是我以前送給她的—和這個用藍綢帶纏着的黃皮本。
綢帶折疊處蓋了她父親的收藏印。
這本書在這兒,”将軍邊說邊抽出本子,遞給朋友,“這是克麗絲蒂娜留下來的。
我從來沒有打開過綢帶,因為沒有克麗絲蒂娜的書面許可,她沒就這件遺物留下遺囑,甚至無法知道這本自白書是她從另一個世界寄給我的,還是寄給你的?真相很可能就在這本書裡,因為克麗絲蒂娜從不說謊。
”他用敬重、嚴肅的語調說。
但是,朋友沒有伸手去接。
康拉德把頭埋在手心裡,一動不動地坐着,望着那本窄長的、包着黃色絲絨封面、纏着藍色綢帶、蓋着藍色火漆蠟封印的日記本。
他沒有動彈,就連睫毛都沒有眨一下。
“你想我們一起讀克麗絲蒂娜捎來的消息嗎?”将軍問。
“不想。
”康拉德說。
“你是不想,還是不敢讀?”将軍像上司一樣用冰冷、傲慢的聲音問。
長達幾分鐘,兩個人目不轉睛地盯着将軍遞向康拉德的那個本子;在這幾分鐘内,将軍的手沒有發抖。
“這個問題,”客人終于開口說,“我不回答。
”
“我懂了。
”将軍說。
他的聲音顯得格外得意。
他用了一個緩慢的動作,将窄長的日記本投進壁爐内的柴燼裡。
燼火在黑暗中開始發紅,發光,将犧牲品捕獲,慢慢地冒着濃煙将本子吞噬,爐灰裡出現幾簇微小的火苗。
他們一動不動地看着:火苗開始搖曳,已經燃燒起來,仿佛為突如其來的戰利品高興不已,開始呼吸,開始閃爍,爐火蹿得很高,封印的蠟已經融化,黃絲絨冒着刺鼻的煙在燃燒,象牙白的紙頁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抓着,克麗絲蒂娜的筆迹一下子消失在火焰中,那些銳利的、毛刺樣的字母,像是一隻老朽的手在很久以前劃拉到紙上的,現在字母、紙和書,就跟很久以前曾将字母寫滿紙頁的那隻手一樣化成了灰煙,隻在燼火的中央留下烏黑的紙灰,絲綢一般,有如治喪常用的黑色布料,波紋綢。
他們專注、無言地望着那片綢緞般的黑灰。
“現在你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了,”将軍說,“再不會有可能反駁你的證人了。
那天早上你在林中想殺我的事,克麗絲蒂娜知道不知道?你回不回答?……”
“現在我對這個問題也不想回答。
”康拉德說。
“那好。
”将軍黯然應道,神情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