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個中國古代文人不管漂泊何處,晚年最大的向往就是回歸故鄉。
這事到了近代那些具有世界曆史視野的學者那裡就不一樣了,他們會以一生的學養把時間和空間濃縮,然後拄着拐杖站在書房的窗口看着遠方。
他們在想:如果生命能夠重來一次,我最希望投生何處?
我很想知道幾位大學者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排在第一的是英國曆史學家湯因比(ArnoldJosephToynbee)。
因為正是他洋洋灑灑的著作,最早讓我了解了世界各地的不同曆史形态。
但是,他已經去世三十多年,似乎并沒有留下這方面的答案。
我,隻能在他的著作中猜測。
猜測了幾處,都沒有把握。
終于,我突然知道,他曾經在一次對話中,留下了答案。
他說,如果生命能夠重來一次,他希望生活在中國古代的西域。
因為,那是一個文化會聚的福地。
他所說的西域,是指中國新疆塔裡木河、葉爾羌河一帶。
二
我每次去新疆,總會想起湯因比的選擇。
西域,這是一個偉大的地名。
漢武帝派張骞“通西域”,是這位帝王,也是整個漢代對世界曆史的傑出貢獻。
從此,人類各大文明在那裡發生了最大規模的彙集、交流和融合。
本來,無論是印度文明、波斯文明、巴比倫文明、阿拉伯文明,還是再遠一點的埃及文明、希臘文明、羅馬文明等等,都自成規模、自享尊榮,很難放得下架子來與其他文明主動融合,除非用戰争的方式來收納别人。
因此,各大文明都在萬分警惕地防範着來自别處的鐵騎戰火。
但是,商品流通的誘惑太大了,旅行者口中的描述太吸引人了,因此,彼此都悄悄地産生了一種不約而同的渴望:要找一個地方,展開各大文明之間的非戰争交往。
這個地方需要具備兩個條件:一,必須是一個地廣人稀的所在,離各大文明的首府都比較遙遠,使誰也感受不到威脅;二,所有的旅行團隊最想靠近的那個文明,有一種讓大家放心的文化寬容精神。
能夠滿足這兩個條件的地方,在古代世界的地面上隻有一個,那就是西域。
于是,在天山、昆侖山和塔裡木盆地之間的茫茫大漠,終于成了各大文明溝通的巨大平台。
看似最缺少文化的地方,變成了最熱鬧的文化集市。
曠野大風、霜雪千裡,消除了每種文明身上原有的殺伐氣、暴戾氣;駝鈴沙海、枯枝夕陽,增添了每個旅行者對人性、友情的饑渴。
因此,一場場古代的世博會、交易會、嘉年華,不斷地在西域開幕又閉幕,閉幕又開幕。
這麼一想,覺得湯因比對那裡的選擇,實在很有道理。
我為了考察中華文明和其他文明的早期交往史,曾經曆險走遍了西域以西的很大地域。
張骞、甘英、法顯、玄奘、馬可·波羅和絲綢之路上的商人們走向西域或走出西域的漫漫長路,我幾乎都走到了。
湯因比隻能把西域之行寄之于來生,我卻在此生一次次抵達,一次次流連,想起來真有點奢侈。
這些年來,國境之外的南亞、中亞之路越來越不平靜,我沒有找到再度曆險的機會,因此隻能一再重訪新疆。
每次去,都會領受漢代的風雪、唐代的腳印,不由得心胸疏朗、步履莊重。
古代由西域通向整個亞洲腹地,有北疆的草原之路和南疆的絲綢之路。
絲綢之路又分南、北兩路,然後在一個地方彙合,翻越帕米爾高原而去。
兩條絲綢之路的彙合處,是西域開發最早的城郭叫“疏勒”,也就是現在中國最西的城市喀什,又叫喀什噶爾。
這是曆來所有的旅行家、探險家、行腳僧、商貿者都必須停步的地方。
不管是出去還是進來,都已經承受過嚴酷的生死考驗,而前面,可能是帕米爾,也可能是塔克拉瑪幹,考驗更大。
因此,要在這裡收拾一下好不容易撿回來的一條命,然後重新豁命前行。
對很多人來說,這裡是生命的最後一站;對另一些人來說,這又是豪邁壯行的新起點。
不管是終點還是起點,都是英雄們潑酒祭奠之處。
喀什的每一寸空氣,都熔鑄過男子漢低啞的喉音。
世界在這裡渴望着被一次次走通,而高原在這裡卻顯得寸步難行。
一位高大的當地漢子在昆侖山腳下對我說:“在這裡,地遠路險,從有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