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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下侗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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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織布是小事,遇到大一點的事情,各家更會當做自己家的事,共同參與。

     更讓外來者驚訝的是,家家戶戶收割的糧食都不藏在家裡,大家約定放在一個地方,又都不上鎖。

    一位在這兒出生的學者告訴我,在侗語中,根本沒有作為名詞或動詞的“鎖”的概念。

     入夜,我站在一個杉木陽台上看整個村寨,所有的吊腳樓都黑糊糊地融成了一色,不分彼此。

    這樣的村寨是真正平靜的,平靜得連夢都沒有。

    隻待晨光乍露時第一支蘆笙從哪一個角落響起,把沉睡了一夜的歌聲喚醒。

     四 我所站立的杉木陽台,是農家旅館的頂層三樓,在村寨裡算是高的了。

    但我越來越覺得,對于眼下的村寨,萬不能采取居高臨下的考察視角。

    在很多方面,它比我們的思維慣性要高得多。

    如果說,文化生态是一門最重要的當代課程,那麼,這兒就是課堂。

     當地的朋友取笑我的迷醉,便在一旁勸說:“還是多走幾個村寨吧。

    ” 我立即起身,說:“快!” 離肇興不遠,有一個叫堂安的寨子。

    我過去一看便吃驚。

    雖然規模比肇興的寨子小,但山勢更加奇麗,屋舍更有風味。

    這還了得,我的興頭更高漲了,順着當地朋友的建議,向西走很遠很遠的路,到榕江縣,去看另一個有名的侗寨——三寶。

     一步踏入就站住了。

    三寶,實在太有氣勢。

    打眼還是一座鼓樓,但通向鼓樓的是一條華美的長廊,長廊兩邊的上沿,畫出了侗族的曆史和傳說。

    村民們每天從長廊走過,也就把祖先的百代艱辛慰撫了,又把民族的千年腳力承接了。

    這個小小的村寨,一開門就開在史詩上,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荷馬。

     鼓樓前面,隔着一個廣場,有一排榕樹,遒勁、蒼郁、繁茂,像稀世巨人一般站立在江邊。

    後面的背景是連綿的青山,襯着透亮的雲天。

    這排榕樹是力量和曆史的扭結,天生要讓世人在第一眼就領悟什麼叫偉大。

    我簡直要代表别的地方表達一點嫉妒之情了:别的地方的高矗物象,大多不存在曆史的張力;别的地方的曆史遺址,又全都失去了生命的綠色。

     在這排大榕樹的左首,也就是鼓樓的右前方,有一座不大的薩瑪祠。

    薩瑪,是侗族的大祖母,至高無上的女神。

     我早就推斷,侗族村寨一定還有精神皈依。

    即使對寨老,村民們已經給予了輩分性、威望性的服從,卻還不能算是精神皈依。

    寨老會更替,世事會嬗變,大家還是需要有一個能夠維系永久的象征性力量,現在看到了,那就是薩瑪。

     問過當地很多人,大家對薩瑪的由來和曆史說法不一,語焉不詳。

    這是對的,任何真正的信仰都不應該被曆史透析,就像再精确的尺子也度量不了夜色中的月光。

     我問村裡幾位有文化的時尚年輕人:“你們常去薩瑪祠嗎?” 他們說:“常去。

    遇到心裡不痛快的事就去。

    ” 我問:“如果鄰裡之間産生了一點小小的矛盾,你覺得不公平,會去找村裡的老人、智者去調解,還是找薩瑪?” 他們齊口同聲:“找薩瑪。

    用心默默地對她訴說幾句。

    ” 他們那麼一緻,使我有點吃驚,卻又很快在吃驚中領悟了。

    我說:“我知道了,你們看我猜得對不對。

    找公平,其實是找傾訴者。

    如果讓村裡人調解,一定會有一方覺得不太公平。

    薩瑪老祖母隻聽不說,對她一說,立即就會獲得一種巨大的安慰。

    ” 他們笑了,說:“對,什麼事隻要告訴她了,都成了小事。

    ” 就這麼邊說邊走,我們走進了薩瑪祠。

     我原想,裡邊應該有一座塑像,卻沒有。

     眼前是一個平台,中間有一把小小的布傘,布傘下有很多鵝卵石,鋪滿了整個平台,平台邊沿有一圈小布人兒。

     那把布傘就是薩瑪。

    鵝卵石就是她庇蔭着的子孫後代,邊沿上的小布人兒是她派出來守護子孫的衛士。

     老祖母連自己的形象也不願顯露出來,全然化作了庇護的心願和責任,這讓我非常感動。

    我想到,世間一切老祖母、老母親其實都是這樣的,舍不得留給自己一絲一毫,哪怕是為自己畫個像、留個影。

     于是,這把傘變大了,浮懸在整個村寨之上。

     一位從小就住在薩瑪祠背後的女士走過來對我說,村民想把這個祠修得大一點,問我能不能題寫“薩瑪祠”的三字匾額。

     我立即答應,并深感榮幸。

     世上行色匆匆的遊子,不都在尋找老祖母的那把傘嗎? 我還會繼續尋找生命的歸程,走很遠的路。

    但是,十分高興,在雲貴高原深處的村寨裡,找到了一把幫我遠行的傘。

    是鼓樓,是歌聲,是寨老,是薩瑪,全都樂呵呵地編織在一起了,編織得那麼小巧樸實,足以擋風避雨、濾念清心,讓我靜靜地走一陣子。

     秋雨注:這篇文章在互聯網上貼出後,據貴州省黔東南旅遊局的負責人來電話說,當地的外來遊客量立即上升了84%,多數遊客都說是看了我的文章才去的。

    這讓我很高興。

    真的,我很希望我們的旅遊能更多地向邊遠地區延伸,那兒有一些被我們遺忘已久的人文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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