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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下侗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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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窗下的鄉親知曉?如果說這些詩文的功用是浮載着書生們遠走高飛,那麼,又留給這裡的鄉親一些什麼? 答案是,這些書生不管是發達還是落魄,不管是回來還是不回來,他們誦讀的詩文與故鄉村莊基本無關。

    因此,河邊窗口的燈光對于這片土地而言,永遠是陌生的、暫駐的,至少,構不成當時當地的“多聲部自然和聲”。

     侗族長期以來沒有文字,因此也沒有那些需要日夜攻讀的詩文。

    他們的詩文全都變成了“不著一字”的歌唱。

    這初一看似乎很不文明,但是我們記得,連漢族最高水準的學者都承認,“不著一字”極有可能是至高境界。

    我這樣說當然不是否定文字在文明演進過程中的重要作用,隻是對自己作一個提醒:從最宏觀的意義上看,在文明演進的慣常模式之外,也會有精彩的特例。

     不錯,文字能夠把人們引向一個遼闊而深刻的精神世界,但在這個過程中要承擔非常繁重的訓練、校正、紛争、一統的磨煉,而磨煉的結果也未必合乎人性。

    請看世間多少麻煩事因文字而生?精熟文字的魯迅歎一聲“文章誤我”便有此意。

    如果有一些地方,不稀罕那麼遼闊和深刻,隻願意用簡潔和直接的方式在小空間裡淺淺地過日子,過得輕松而愉快,那又有何不可? 可以相信,漢族語文的頂級大師老子、莊子、陶淵明他們如果看到侗族村寨的生活,一定會稱許有加、流連忘返。

     與他們不同的是,我在這裡還看到了文字崇拜的另一種缺陷,那就是漢族的飽學書生幾乎都不善于歌舞,更無法體驗其中的快樂。

    太重的學理封住了他們的歌喉,太多的斯文壓住了他們的舞步。

    生命的本性原來是載歌載舞的,在他們身上卻被褊狹的智能剝奪了大半。

     歐洲的文藝複興,其實是對于人類的健全和俊美的重新确認,從奧林匹亞到佛羅倫薩,從維納斯到大衛,文字都悄悄地讓了位。

    相比之下,中國的書生做了相反的讓位。

    隻有在邊遠的少數民族地區,才會重新展現生命的更本質方面。

     三 花橋石階上的歌唱一結束,有一個集體舞蹈,歌者和觀者一起參加,地點就在寬敞的鼓樓底下。

    這時才發現,在集體舞蹈圍繞的圓心,也就是在鼓樓的中央,安坐着一圈黑衣老者。

     老者們表情平靜,有幾個抽着長長的煙杆。

    他們是寨老,整個村寨的管理者群體。

    一個村民,上了年紀,又德高望重,就有資格被選為寨老。

    遇到村寨安全、社會秩序、村民糾紛、節日祭祀等方面的事情,鼓樓的鼓就會擊響,寨老們就會聚集在這裡進行商議。

    寨老中又有一位召集人,商議由他主持。

    寨老們做的決定就是最後決定,以示權威。

     寨老們議事也有既定規範。

    由于沒有文字,這些規範成為寨老們必須熟記的“鼓詞”——鼓樓下的協調規則,聽起來很是有趣。

    石幹城先生曾經搜集過,我讀到了一些。

    其中一段,說到村寨的青年男女們在遊玩中談情說愛是理所當然的,而過度騷擾和侵犯卻要受到處罰,很典型地展示了鼓詞的風格。

    且引幾句—— 還有第二層, 講的是男女遊玩的事。

     耳邊插雞尾,拉手哆耶, 牆後彈琵琶,相依唱歌, 依身在門邊,細語悄言, 不犯規矩,理所當然。

     倘有哪個男人伸腳踩右,伸手摸左, 狗用腳爬,貓用爪抓, 摸腳掐手,強摘黃花, 這類事,事輕罰酒飯, 事重罰金銀,罰他一百過四兩。

     這種可愛的規矩,本來就包含着長輩的慈祥口氣,因此很有禅性。

    真正處罰起來,還要看事端的性質和事主的态度,有所謂“六重六輕”之分,因此就需要寨老們來裁決了。

    但是,處罰也僅止于處罰,沒有徒刑。

    因為這裡的侗族自古以來都沒有警察,沒有監獄,當然更沒有軍隊。

     寨老不是官員,沒有任何特權。

    他們平日與村民一樣耕種,養家糊口,犯了事也一樣受到處罰。

    他們不享受錢物方面的補貼,卻要承擔不小的義務。

    例如,外面來了一些客人,他們就要分頭接到家裡招待。

    如果每個寨老都接待了,還有剩餘的客人,一般就由那位寨老召集人負責了。

     “因此,一位長者要出任寨老召集人,首先要征得家裡兒女們的同意,需要他們願意共同來承擔這些義務性開支。

    ”兩位年輕的村民看我對寨老的體制很感興趣,就熱情地為我解釋。

     我一邊聽,一邊看着這些黑衣長者,心想,這就是我心中長久向往的“村寨公民社會”。

     道家認為,一個社會,機構越簡負累也越簡,規則越少邪惡也越少。

    這個原則在這裡得到了最好的體現。

     我所說的“村寨公民社會”,還包括另一番含義,那就是,村寨是一個大家庭,誰也離不開誰。

    到街上走走,總能看到很多婦女一起織一幅布的情景。

    這裡的織布方式要拉開很長的幅度,在任何一家的門院裡都完成不了,而是需要四五家婦女聯手張羅。

    這到底算是一家織布幾家幫忙,還是本來就是幾家合織?不太清楚。

    清楚的是,長長的棉紗把好幾家人家一起織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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