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筆記錄。
老師驚奇地記錄着。
後來歌譜的原稿找到了,一作對比,居然一字不差、一音不差。
這又是怎麼回事?
不僅是唱歌,連舞蹈也是如此。
這些剛剛集合在一起的孩子顯然沒有受過任何舞蹈訓練,但是,他們的動作卻展現出一種天然的韻律和節奏。
有一個名叫娜日格樂的布裡亞特蒙古族小女孩,才九歲,一舉手一投足都滲透着公主般的高貴和娴靜,讓我們這些走遍世界各地的大人們都非常奇怪。
她的風度與她的經曆基本沒有關系,那麼,她的風度就隻能來自于她的經曆之前,或經曆之外。
……
這些例證,很可能被人說成是天才。
我想換一個字,是天籁。
天才是個人奇迹,天籁是天生自然。
天才并不常見,天籁則與人人有關。
今天中國文化藝術界失落很多東西,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天籁。
三
在古代漢語中,籁,最早是指一種竹制的樂器。
天籁,則把自然當做樂器了,是指自然之聲。
其實人也是自然的一部分,在他們還沒有被阻塞、被蒙蔽、被扭曲的時候,最能感受自然生态,并且暢快地吐露出來。
這樣的人,常常被稱為未失天籁、未失天真、未失天性之人。
但是,這樣的人是越來越少了,大多隻能從兒童中、從邊遠地區的荒漠間尋找。
這樣的人,說得好聽一點,是未受污染之人,說得難聽一點,是未受教化之人。
但是,他們是那麼可愛、那麼純淨、那麼無拘無束、那麼合乎藝術本性,不能不使我們一次次回過頭來,對現代文明的所謂“教化”投去懷疑的目光。
現代文明當然也有很多好處,但顯然嚴重地吞噬了人們的自然天性。
密集的教學、訓導、觀摩,大多是在狠命地把自然天性硬套到一個個既成模式中去。
自然天性一旦進入既成模式,很少有活着出來的。
隻有極少數人在臨近窒息之時找到一條小縫逃了出來,成了藝術上的稀世奇俠,或其他領域的神秘天才。
當然,也可能在逃出來之後不知所措,終老于混混沌沌的自然狀态。
但即使這樣,也活得真實,躲過了模式化的虛假。
因此,現代文明不能過于自負。
在人和自然的天性面前,再成熟的文明也隻是匆忙的過場遊戲,而且總是包含着大量自欺欺人的成分。
例如,大家都以為藝術是現代文明的訓練結果,但不妨靜夜自問,我們每個人在童年時代就大緻分得清人的美醜了,那又經受過什麼訓練?後來在課堂上說得非常複雜的平衡、挺拔、生動等美學規則,隻是教師們對童年直覺的笨拙表述罷了,很難從學術上論定。
童年直覺來自何處?天性,天籁。
同樣,當我們童年的眼睛第一次面對自然美景時發出驚喜光芒,也與後天的教育基本無關。
甚至在我們成年後的寫作中,那些不知怎麼流瀉出來的可圈可點的句子,肯定也與前人或旁人文章關系不大。
清代學者袁枚在《随園詩話》中說:“天籁不來,人力亦無如何。
”如果來了,則“不著一字,自得風流”。
可惜我們現在看到的,盡是人力,盡是文字,盡是雕琢,盡是理念。
大家還以為,這才是進步,這才是文化。
這真讓人着急。
我之所以數度接受中央電視台的邀請擔任全國青年歌手大獎賽的“文化素質總講評”,就是想把這種着急之心系統地表達一下。
因為每次長達四十多天,天天全國直播,收視的觀衆上億。
我已經不能不借助于這麼大的高台,來呼喚天籁。
歌手都很年輕,絕大多數受過嚴格的專業訓練,擁有大專學曆。
但是,一旦讓他們談談自己、談談父母、談談家鄉、談談音樂,立即出現一種驚人的景象。
多數人都不假思索,随口吐出,用詞華麗,充滿了成語、形容詞和排比,卻又都嚴重雷同。
他們誰也沒有意識到,他們說得多麼虛假和空洞。
不管你怎麼追問,他們還給你的,是加倍的虛假和空洞。
我不能不對着電視鏡頭嚴峻地講評道:“你說了那麼多描述媽媽的話,但很抱歉,我覺得你對自己的媽媽還缺少感情。
因為你和其他四位歌手描述媽媽的話幾乎完全重複,而世界上并不存在完全重複的媽媽。
因此,盡管我相信你心中有一個真媽媽,但你口中的媽媽是一個假媽媽。
”
我又對另一位歌手說:“問了你三遍最早學歌的原因,你講的都是宏大詞彙,什麼曆史的審美需求、時代的文化趨勢,卻與你自己的着迷無關。
自己不着迷,可以從事别的職業,卻不能是藝術。
”
我還一次次要求他們,能不能把他們挂在嘴上的那些句子,像“受衆心理的定格”、“第三維度的判斷”等說說明白,換成正常人的語言。
當然,我沒有讓這些歌手在文化素質的考評中及格。
但我反複說明,這主要不是針對他們個人,我是在為一種越來越得意、越來越普及的僞文化打分,他們隻是受害者。
受害者很多,從學校到官場都未能幸免,就像一場大規模的傳染病。
文化的傳染病比醫學上的傳染病更麻煩,因為它有堂皇的外表、充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