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中年以後,說起話來似乎變成了一樣的道歉式口吻,行為舉止也都仿佛擔心會冒犯别人。
“我希望你理解,”在女兒走後,她繼續說道,“我希望你不會認為南希粗魯吧?”
“哎呀,怎麼會呢!我都愛死她了。
是的,每個人都愛她。
沒有人能與南希相比。
你知道斯特林太太怎麼說嗎?”喬利妮指的是她的家政教師。
“有一天她對全班同學說:‘南希·克拉特總是很忙,但她永遠都會抽出時間。
而這就是一個淑女的定義。
’”
“是的。
”克拉特太太回答說,“我所有的孩子都很能幹,他們不需要我操心。
”
喬利妮以前從未和南希“古怪的”媽媽單獨待過,但是不管之前聽過怎樣的議論,她現在感到很自在,因為盡管克拉特太太自己不太放松,但卻具有一種令人放松的品質,正如自身沒有防備的人對别人也不構成威脅一樣。
克拉特太太那張傳教士一般的心形臉、那無助的表情,以及樸素淡雅的氣質,甚至令喬利妮這樣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也激起了一股要保護她的情感。
但想想看,她竟是南希的母親!她看起來更像姑媽,一個來探親的老處女姑媽,雖然有點兒古怪,但人是很好的。
“是的,他們不需要我。
”她一邊重複,一邊給自己沖了杯咖啡。
雖然家裡的其他人都遵守她丈夫對這種飲料的禁令,但她每天早晨都要喝兩杯,而且經常在這之後,一整天都不吃别的東西。
她體重隻有九十八磅,瘦骨嶙峋的手上松垮地戴着兩枚戒指,一枚結婚戒指,另一枚鑲有鑽石,發出含蓄柔和的光。
喬利妮切下一塊櫻桃餡餅。
“哇!”她說着便狼吞虎咽起來,“這些東西我打算一周七天每天都做。
”
“唔,你家有弟弟,男孩子吃得才多哩。
克拉特先生和凱尼恩,我知道他們對于餡餅從不感到厭煩。
但是廚師不行——南希現在對餡餅看不上眼。
你也一定會這樣的。
不,不,我為什麼要這麼說?”克拉特太太把無框眼鏡摘了下來,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原諒我,親愛的。
我肯定你永遠也不會知道什麼是厭倦的。
我肯定你會永遠快樂……”
喬利妮沉默不語。
克拉特太太聲音中的慌亂使她的感覺起了變化。
喬利妮有些惶恐,她希望媽媽快點兒來帶她回家,媽媽答應十一點鐘會過來。
半晌,克拉特太太平靜了一些。
她問道:“你喜歡小玩藝兒嗎?喜歡不起眼的小東西嗎?”她邀請喬利妮到餐廳去參觀古董架,那上面分門别類地擺放着小人國的東西:小剪子、小頂針、水晶花籃、玩具小人像、刀叉等等。
“其中有些東西,我從小就有。
爸爸媽媽,我們全家大部分時間都住在加利福尼亞,就在海邊上,那兒有間商店專門賣這些可愛的小玩意兒。
你瞧,這些杯子,”一套放在一個小盤子裡的玩具茶杯,在她的手裡微微顫抖,“這是我父親送給我的,我有一個幸福的童年。
”
她是靠種植小麥緻富的福克斯先生唯一的女兒,上面有三個哥哥,全家人都把她當作掌上明珠。
雖然沒有被慣壞,但一帆風順的成長卻令她認為生活就是一系列惬意之事的組合:堪薩斯州的秋天,加利福尼亞的夏天,以及一堆茶具禮品。
她十八歲的時候,受《南丁格爾傳》的激發,進入設在堪薩斯州大彎城的聖玫瑰醫院學習護士專業。
她其實并不想當護士,兩年以後,她承認,醫院的現實,那裡的情景和氣味,令她感到惡心。
然而直到今天,她仍然為沒有完成學業獲得學位而後悔——“隻是想證明,”正如她對一位朋友所說的那樣,“我也曾經有所追求。
”後來,她遇見了赫伯,并且和他結了婚。
赫伯是她大哥格倫的大學同學。
實際上,兩家住的地方相距不過二十英裡,她早就認識了赫伯,不過那時克拉特家是普通的農民,從不跟富裕而有教養的福克斯一家來往。
但是赫伯英俊,為人很有責任感,性格堅毅,他希望和邦妮在一起,而她也墜入了情網。
“克拉特先生經常去旅行。
”她對喬利妮說,“哦,他總是東奔西跑的。
華盛頓、芝加哥、俄克拉荷馬,還有堪薩斯城。
有時候,他好像從不在家一樣。
但不管走到哪兒,他總是記着我是多麼喜愛這些小東西。
”說着她打開一把小紙扇,“這是他在舊金山給我買的,隻花了一便士。
但它很漂亮,不是嗎?”
婚後第二年,伊芙安娜出生了,三年後,她生下了貝弗裡。
每次分娩之後,這位年輕的母親都會經曆一次難以形容的情感低潮:悲傷攫住了她,她在一種歇斯底裡的狀态下不停地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來回徘徊。
南希和貝弗裡差三歲,這三年裡,每到周末全家便去野餐,夏天還到科羅拉多州去度假,這三年是她真正掌管全家的三年,她是全家快樂的中心。
但是,随着南希和凱尼恩的出生,産後抑郁症再度發作。
尤其是在凱尼恩出生之後,那種悲傷就再也無法擺脫了,如同一塊密聚不散的烏雲,晴雨難測。
此間也曾有過“好日子”,這些日子偶爾延長數周、數月,在這些日子裡她又恢複了“原樣”,變成了被朋友們視為珍寶的熱情而迷人的邦妮。
但即使在最好的日子裡,處于最好的狀态時,她依然無法達到丈夫日益頻繁的社交生活需要的那種活躍。
“他是愛參加各種組織的人”,是一個“天生的領導者”。
她什麼也不是,也不想是。
因此,雖然彼此相敬如賓、絕對忠貞,但其實兩人已經開始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他選擇了一條事業的公衆大道,步步高升、盡如人意,而她走了偏僻的小路,最後被引到醫院的病房裡。
但她并沒有萬念俱灰,對上帝的信仰一直支撐着她,來自世俗的援手也堅強了她的信念,使她相信上帝的仁慈即将到來。
她到處尋求特效藥,打聽最新療法,或者就像最近那樣,她開始相信是“錯位的神經”在折磨她。
“這些小東西才是真正屬于你的,”她一邊說着,一邊合上扇子,“不必把它們留在家裡。
你可以把它們裝進一個鞋盒裡随身帶走。
”
“帶它們去哪兒呢?”
“哦,去哪兒都行。
你也許會出去很長一段時間。
”
幾年前克拉特太太打算去威奇塔療養兩個星期,結果竟在那兒住了兩個月。
有位醫生認為經曆一些事情會有助于她重新獲得“充實和有用的感覺”。
按照這位醫生的建議,她租了一間公寓,找了一份工作——在基督教女青年會當檔案管理員。
她丈夫非常理解也鼓勵她大膽地去做,她真是歡喜至極。
然而後來她又過于熱衷,以緻認為自己這麼做有違本身的宗教信仰,結果負罪感愈積愈深,最終超過了這次實驗性療法的價值。
她隻有選擇放棄。
“也許你永遠不再回家了。
所以随身帶一點自己的東西很重要,它們是真正屬于你的。
”
門鈴響了,喬利妮的媽媽來了。
克拉特太太說道:“再見,親愛的。
”她把紙扇塞進喬利妮的手裡,“雖說隻花了一便士,但它很漂亮。
”
後來,屋裡隻剩下克拉特太太一人了。
凱尼恩和克拉特先生去了加登城,傑拉爾德·馮·弗裡特一早便離開了,女管家——也是她可以無話不談的人——赫爾姆太太周六不工作。
她也許應該回到床上去——她太少下床了,以至于可憐的赫爾姆太太必須每星期搶空給她換兩次亞麻床單。
二樓有四間卧室,她的那間位于寬敞的走廊盡頭,在最裡邊。
走廊上,隻有一個搖籃,是她給來訪的外孫女買的,除此之外别無他物,顯得空蕩蕩的。
如果擺上帆布床,這裡還可以當一間大卧室用。
克拉特太太估計,在感恩節期間,這條走廊可以容納二十位客人,其他客人可以住汽車旅店或鄰居家。
在克拉特家族,感恩節聚會是一年一度的盛事,大家輪流做東,今年輪到了赫伯,所以必須得做準備。
但是正巧貝弗裡的婚禮又已迫近,克拉特太太對能否經受得住一點信心也沒有,無論哪一件都必須花費心思。
這正是她不喜歡的,一聽就感到恐懼。
無論丈夫哪一次出差在外,希望她對農場的事務作出随機應變的判斷,都是她不堪忍受的,是一個折磨。
如果她犯了錯怎麼辦?如果赫伯不滿意怎麼辦?最好還是鎖上卧室的門,假裝什麼都沒聽見,或者,就像她有時說的那樣:“我不行。
我不知道。
對不起。
”
她深居簡出的那個房間很是簡樸,如果不是有一張床的話,來訪者也許會認為這間房子一直沒人住。
一張橡木床,一個胡桃木櫃子,一個床頭桌——上面光秃秃的隻有一盞小燈,一扇挂着窗簾的窗戶,以及一幅耶稣涉水的畫像,此外就沒有别的東西了。
她并沒有把随身物品搬進這裡,還是和丈夫的東西混放在一起,好像通過保持屋子的冷清,可以減輕她和丈夫分房睡的歉疚。
櫃子上唯一正在使用的抽屜裡放着一罐抹在胸口用來治感冒的維克斯藥膏、一盒紙巾,一條電熱毯,幾件白色的女式睡衣和一些白色棉襪。
她總是穿着襪子睡覺,因為她總是覺得冷。
出于同樣的原因,她習慣關着窗戶。
前年夏天,八月裡一個炎熱的星期天,當她獨自待在這兒的時候,經曆了一次難言的痛苦。
那天來了一些客人,他們是應邀來農場摘桑葚的,蘇珊的媽媽威爾瑪·基德維爾太太也在其中。
像大多數經常受到克拉特夫婦款待的人一樣,基德維爾太太也接受了女主人不出現的現實,她以為,像往常一樣,邦妮不是“不舒服”,就是“去了威奇塔”。
等大家出發去果園時,基德維爾太太卻打了退堂鼓:作為一個在城市中出生的女人,她比較容易疲倦,于是表示希望待在屋裡。
後來,當正無聊地等待朋友們摘完果實回來時,她聽到了恸哭聲,悲傷得令人心碎。
“邦妮?”她一邊叫着,一邊跑上樓去,穿過走廊跑進邦妮的房間。
當她打開屋門,屋裡聚集的熱氣像一隻突如其來的可怕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她急忙過去想打開窗戶。
“别動!”邦妮大叫一聲,“我不熱,我冷。
我快凍僵了。
天哪,天哪,天哪!”她猛烈地揮動着胳膊,“求你了,天哪,别讓别人看見我這樣。
”基德維爾太太坐到床上,她想用胳膊摟住邦妮,最終邦妮也讓她摟住了。
“威爾瑪,”她說道,“我聽見了,威爾瑪,你們所有的人都是歡聲笑語,過得幸福愉快。
而我樣樣都得不到樂趣。
包括一生中最好的時期,包括在孩子們身上——所有的事情都不如意。
不久以後,就連凱尼恩也要長大成人,變成一個男子漢。
在他的記憶裡,我會是什麼樣呢?像幽靈一樣,威爾瑪。
”
此時,在她生命中的最後一天,她将慣常穿的印花便服挂在衣櫥裡,穿上拖地的睡衣和一雙嶄新的白色襪子。
臨睡前,她把日常戴的眼鏡換成一副閱讀時用的眼鏡。
雖然她訂了好幾份期刊(《婦女之家》月刊、《麥考斯》、《讀者文摘》,以及《衛理公會教徒家庭》半月刊),但這些雜志都不在床頭桌上面,那上面隻放了一本《聖經》。
書頁中間夾着一張絹制書簽,上面繡着這樣的箴言:“謹慎,警醒,祈禱,因為你不知那日期何時來到。
”
這兩個年輕男子之間沒有多少共同之處,但他們并未意識到這一點,因為表面看來兩人還倒有幾分相似。
比如,兩人都愛吹毛求疵,有潔癖,對于指甲的清潔很在意。
上午檢修完汽車後,兩人在汽車修理廠的盥洗室裡花了大半個鐘頭梳洗打扮。
身上脫得隻剩一條三角褲的迪克和他穿好衣服時判若兩人。
穿着衣服時,他看起來像一個中等身材、頭發灰黃的年輕人,身體瘦型,胸部還有些凹陷;但脫下衣服後則絕非如此,相反倒顯現出一個重量級拳擊手的體型。
一個咧嘴獰笑的藍色貓臉文身覆蓋在他的右手上,一側肩膀上還刺着一朵盛開的藍玫瑰。
更多自己設計、自己制作的标記裝飾着他的胳臂和身體:一個龍頭,張開的大嘴裡吐出一個人頭;乳房豐滿的裸女以及一個揮舞着幹草叉的小鬼,在潦草的十字架旁是“和平”兩個字,還發出神聖的光芒;兩件表達感情的圖案,一束獻給父母的鮮花,另一個是紀念自己和卡羅爾之間愛情的心形印記。
他十九歲時和卡羅爾結婚,六年後,他為了和另一個年輕的女士“去做正确的事”,和卡羅爾分手了。
那位女士成了他小兒子的母親。
“我有三個孩子,我絕對會好好照顧他們。
”在申請假釋時他曾這樣寫到,“我妻子再婚了。
我已經結了兩次婚,我不想與我的第二任妻子再有任何聯系。
”
比起體格和遍身的文身,迪克的臉給人的印象更為深刻。
那是一張各個部分搭配錯位的臉。
他的腦袋就像一個蘋果切成兩半再組合起來,但果核去掉了。
事實上,他曾出過事,不對稱的五官是一九五〇年一次車禍的結果。
那次車禍把他的長下巴和窄臉撞歪了,左半邊臉比右半邊低,因而嘴也有點斜,鼻子也歪,而他的兩隻眼睛不但不在一條水平線上,連大小也不一樣了。
左眼狹長上翹,透着毒蛇般陰險的藍光,當他瞟人一眼時,雖出于無意,卻清楚地反映了他惡毒的本性。
但是,佩裡曾對他說:“眼睛并不重要。
因為你有一個迷人的微笑,這一笑真起作用啊。
”的确,微笑的動作使他的五官回到了正确的位置,讓人覺得他沒有那麼陰險,再加上他的平頭,使他看起來倒像個典型的美國“好小夥”:健全但并不聰明。
(實際上,他智商很高。
在監獄中他接受了智商測驗,分數高達一百三十;平常人的智商,犯人或非犯人,得分在九十到一百一十之間。
)
佩裡也一樣有殘疾,他在一次摩托車車禍中受的傷,比迪克還要嚴重。
他在華盛頓州立醫院住了半年,出院後又拄了六個月的拐杖。
雖然這起車禍發生在一九五二年,但那條五處受傷、傷痕累累的短小肥腿令他疼得成了阿司匹林成瘾者。
他的文身比迪克少,但卻更為精緻,不是那種業餘愛好者自我陶醉的作品,而是經過檀香山和橫濱文身大師的精心設計。
“小甜餅”是他住院時一個對他很好的護士的名字,他把它刺在了右臂二頭肌;在左臂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