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是一件多麼快樂的事啊。
不知會不會有那麼一天,我能夠深入自己的内心,探究靈魂深處,弄清自己到底是什麼人。
我的根就在那兒。
無論我能否找到它,它仍舊糾纏着我,直到未來。
人能做的所有事我都能做,或許有一天,我做的某件事能夠使我找到自己的根。
——《死靈談厄莉娅》
保羅躺着,沉醉于濃烈的香料氣味之中,進入了預見未來的入定狀态。
他審視着自己的内心,看到月亮變成了一隻拉長的圓球,翻卷着,扭曲着,發出的咝咝聲是星球在無盡的大海裡冷卻時發出的可怕聲音——然後落下……落下……落下,像一隻被小孩子扔出去的球。
它消失了。
這個月亮并不是落入地平線下。
他意識到了這一點:它消失了,此後再也沒有月亮了。
地震了,大地像猛烈抖動皮膚的動物。
恐懼籠罩了他。
保羅在墊子上猛地一挺身,睜大眼睛,瞪着前方。
他的自我被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朝外看,一部分朝内。
朝外,他看到了離子栅格,那是他私人卧室的通風口。
他知道自己正躺在皇宮裡一道石砌的深壕邊。
而他朝内審視的目光卻繼續望着月亮的墜落。
向外看!向外看!
離子栅格正對着照射厄拉奇恩平原的灼熱的正午陽光,而他的内心卻是最深的黑夜。
屋頂花園襲來一陣甜香,沁入他的意識,可任何花香都無法喚回那墜落的月亮。
保羅一扭身,雙腳落在冰涼的地闆上,凝望着栅格外的世界。
他看得到人行天橋那一彎優雅的圓弧,天橋用鑲嵌着水晶的黃金和白金建成,橋上還裝飾着取自遙遠的塞丹星的閃閃發光的珠寶。
保羅知道,隻要自己站起身來,就能看到橋下滿是水禽的池塘中的點點花瓣,血一樣鮮紅潔淨,急促地旋轉着,漂浮着——翠綠色水面上點點殷紅。
眼睛能攝入美景,卻無法将他的神志拽離香料的迷醉。
月亮消亡。
可怕的幻象。
這個幻象暗示着個人安全感的喪失。
或許他看到的是自己一手創建的文明的毀滅,毀于它本身的驕縱。
一顆月亮……一顆月亮……一顆正在墜落的月亮。
未來的水流已經被塔羅牌攪渾了。
為了通過濁水洞見未來,他服用了大劑量的香料萃取物,但能看到的隻是一顆正在墜落的月亮,以及一開始就知道的那條可恨的路徑。
為了結束聖戰,為了平息火山爆發似的屠戮,他不得不毀掉自己的名聲。
放手……放手……放手……
屋頂花園的香味使他想起了契尼。
他渴望她的手臂,那充滿仁愛和寬恕的手臂。
但就連契尼也無法驅走月亮的幻象。
如果他告訴契尼,他預見到自己會以某種特定的方式死去,她會怎麼說?既然死亡不可避免,為什麼不選擇一種高貴的死法,在人生的鼎盛時期結束自己的生命,不再浪費時間苟且偷生?在意志的力量沒有衰竭之前結束自己的生命,難道不是一種更加體面的選擇嗎?
他站起身,穿過栅欄門,來到外面的露台。
那兒能看見花園裡垂落下來的鮮花和藤蔓。
他嘴唇發幹,像在沙漠裡進行了長途跋涉一般。
月亮……那個月亮在哪裡?
他想到在沙丘上發現的那個年輕女人的屍體,想起厄莉娅的描述。
一個塞缪塔迷藥上瘾的弗雷曼女人!一切都與那可惡的模式相符。
宇宙運行自有其模式,你無能為力。
他想,宇宙隻管按它的原則行事。
露台欄杆旁一張低矮的桌子上放着一些貝殼,來自地球母親上的海洋。
他拿起貝殼,它們摸上去光滑而潤澤。
他竭力回憶那遙遠的過去。
珍珠般的表面在月光下閃閃發光。
他的視線從貝殼上移開,越過花園,凝視着宛如熊熊烈焰的天空,那是彩虹,挾着灰塵,在銀色的陽光下舞動着。
我的弗雷曼人把自己稱為“月亮的孩子”。
他想。
他放下貝殼,在露台上踱着步子。
那個可怕的月亮是否預示着他還可以從這一團亂麻中脫身?他苦苦思索着幻象的神秘含義,感到自己虛弱無力、煩惱不堪,被香料的魔力牢牢控制着。
他的目光投向北面,望着低矮而擁擠的政府辦公樓群。
天橋上擠滿了匆匆來回的人群。
他覺得那些人簡直像一片以門道、牆壁、瓷磚為背景圖案的小顆粒。
眼睛一眨,人便跟磚瓦融為一體,成了磚瓦的一部分!
一顆月亮墜落了,消失了。
一種感覺攫住了他:這座城市奇怪地象征着他的宇宙。
他看到的那些建築物的所在之處,正是他的弗雷曼人殲滅薩多卡軍團的那片平原。
這塊曾經被戰争蹂躏的土地如今人來人往,成了喧嚣熱鬧的生意場。
保羅沿着露台邊走着,繞過拐角處。
現在能看見遠處的郊區,城市建築物被岩石和荒漠風沙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