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就是厄莉娅的神廟;神廟兩千米長的側壁上挂滿綠黑相間的帷幔,上面繪着象征穆阿迪布的月亮。
月亮墜落了。
保羅伸手抹了抹前額和眼睛。
都市的那個象征壓迫着他,可他又難以擺脫。
這種想法讓他鄙視自己。
如此優柔寡斷,放在别人身上,他早就發火了。
他憎惡這座城市!
從厭倦中滋生的憤怒在内心深處沸騰着,又因為他無法回避的決定更加熾烈地燃燒起來。
他知道自己的腳必須踏上哪條路。
看見過無數次了,不是嗎?看見自己踏上這條道路!從前,很久以前,他把自己看成一個政治改革家。
但他的革新漸漸堕入舊時的模式。
就像那種驚人的、有可塑性記憶的發明。
你盡可以按自己的心意将它塑造成各種形态,然後你就等着看吧,它們會一下子反彈,重新變回過去的老樣子。
人類心中自有一種惰性力量,他夠不到,它擊敗了他,讓他自覺無能為力。
保羅凝視着遠處的屋頂。
這些屋頂之下,隐藏着多少自由自在而又為人珍視的生活?還有一座座紅色和金色屋頂之間的綠葉,戶外種植的植物。
綠色,穆阿迪布和他的水帶給人們的禮物。
放眼望去,到處是果園和灌木,足以和傳說中地球沙漠地區的黎巴嫩人的植物媲美。
“穆阿迪布像瘋子一樣用水。
”弗雷曼人說。
保羅雙手捂住眼睛。
月亮墜落了。
他放下手,用比平時更加清醒的眼光看着自己的城市。
建築物有一股暴戾之氣,這是這個可怕的帝國帶來的。
一座又一座,聳立在北方的太陽之下,巨大無比,明亮耀眼。
巨獸!每一幢奢靡的建築都訴說着一段瘋狂的曆史。
一座又一座,全都映入他的眼簾:平頂山一樣的露台,城鎮一樣寬大的廣場、公園、房屋,一塊塊人工培植的模拟野趣。
不知為什麼,最華麗的藝術卻能和最惡劣的品味并存,猛然間攫住他的注意力:一扇便門,來自最古老的巴格達;一座圓形屋頂,誕生于傳說中的大馬士革;一段拱門,來自低重力的阿塔爾星……它們和諧配合,天衣無縫,創造出無與倫比的絢爛輝煌。
一顆月亮!一顆月亮!一顆月亮!
挫敗感糾纏着他。
在他統治的宇宙中,人類的哭泣聲越來越響亮。
這是群衆的意識,這種集體意識形成了巨大的壓力,擠壓着他,像洶湧澎湃的怒潮一般沖刷着他。
他感受到了湧動起伏的人類活動的潮流:像旋渦,像激流,像基因的傳遞。
沒有堤壩可以阻擋,任何手段都無法抑制這股洶湧的大潮,任何詛咒都不能停止它的泛濫。
在這股洪流中,穆阿迪布的聖戰隻如過眼煙雲。
那個以擺弄人類基因為業的貝尼·傑瑟裡特姐妹會也和他一樣,陷入這股洪流,無法脫身。
應該把月亮墜落的幻象放到另一個背景上加以評估,放到大宇宙中去。
在那裡,看似永恒的群星也會漸漸暗淡,搖曳,熄滅……
在這樣一個宇宙中,一顆月亮的消失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
要塞似的皇宮最深處響起雷貝琴的叮當聲,那是一首聖戰歌謠,悲傷地詠唱着一位留在厄拉科斯故鄉的女人。
歌聲在城市的喧嚣中時斷時續:
她臀部滾圓,像和風吹過的沙丘;
她眼睛閃亮,像夏日溫暖的火焰;
兩條發辮從背後垂落——
綴滿水環的發辮!
我的雙手還記得她皮膚的味道,
芬芳如琥珀,馥郁如花香。
我的睫毛因回憶而顫抖……
心被熾烈的愛所焚燒!
他厭惡這首歌。
沉溺在多愁善感中的蠢材!還是唱給厄莉娅看過的那具沙丘上的屍體聽去吧。
露台栅欄的陰影裡,一個身影動了一下。
保羅猛地一轉身。
死靈走了出來,走進陽光下,兩隻金屬眼閃閃發光。
“來的是鄧肯·艾達荷,還是那個叫海特的人?”保羅說。
死靈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站住了。
“陛下希望我是哪一個?”聲音裡帶着一絲審慎。
“隻管玩你那套禅遜尼的把戲吧。
”保羅恨恨地說。
總是暗藏玄機!可無論一個禅遜尼哲學家說什麼做什麼,能讓他們眼前的現實有絲毫改變嗎?
“陛下有些心煩。
”
保羅轉過身,凝視着遠處屏蔽場城牆的懸崖。
那些被風沙蝕成的拱頂和扶壁,仿佛是嘲弄地模仿他的城市。
自然在和他開玩笑:瞧我能建造些什麼!他看出遠處山丘上有道裂縫,沙子就從裂口處溢出。
他想:那兒!就在那兒,我們和薩多卡軍團戰鬥過的地方!
“陛下為什麼心煩?”死靈問。
“一個幻象。
”保羅低聲說。
“啊哈,特萊拉人剛剛喚醒我的時候,我也有很多幻象。
我煩悶、孤獨……卻又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是孤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