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移動,羅長禮調停得紋絲不亂。
羅長禮記性好,萬千人中,隻要見過你一面,下次就能喊出你的姓名,各個環節不會落下誰。
人從死到出殡有七天,七天喊下來,羅長禮嗓子不倒。
人們說起羅長禮,不說“賣醋的老羅”,都說“喊喪的老羅”。
十裡八鄉,誰家有喪事,皆請羅長禮。
誰家有喪事,楊百順和李占奇必追過去看。
衆人去吊喪皆為了死者,楊百順和李占奇獨為了羅長禮。
但平日哪能天天死人呢?不死人時,羅長禮又去做醋,楊百順和李占奇也感到日子空了。
這時聊起羅長禮,也能聊得興緻勃勃:
“嗓門真大,五裡開外都能聽見。
”
“上回徐家莊的客不懂規矩,有些亂,老羅急了,麻子都泛了紅點兒。
”
“平日個兒不大,一到喊喪,咋就長高了呢?”
“上次他到村裡賣醋,想跟他說句話,到了跟前,又沒敢說。
”
“十裡八鄉咋還不死人呢?”
聊到趣處,一個說:
“我去茅房撒泡尿。
”
另一個本來沒尿,為了羅長禮也說:
“我跟你去。
”
楊百順十三歲那年秋天,家裡丢了一隻羊。
丢羊之前,先丢了一口豬。
楊百順先天被雨淋着了,打擺子發燒,家裡人去找豬,留他一人看家。
打擺子一會兒熱一會兒冷,昏昏沉沉之中,李占奇喘着氣跑過來:
“快,死人了!”
楊百順腦袋燒得還有些迷糊:
“啥?誰死了?”
李占奇:
“王家莊的老王死了,快去看羅長禮!”
一聽“羅長禮”三個字,楊百順迷糊的腦袋登時醒了,正打着的擺子也立馬停了,身上也不發燒了。
掀被窩從床上爬起來,兩人三步并作兩步,跑向十五裡外的王家莊。
待到了王家莊,發現老王家确實死人了,但喊喪的不是羅長禮,而是牛家莊一個叫牛文海的人。
牛文海是個瘸子。
當時延津縣以黃河渡口為界,分東延津和西延津。
就喊喪者而言,有“東羅西牛”之說。
即東邊死了人皆請羅長禮,西邊死了人皆請牛文海。
但王家莊位于延津渡口交界處,死人者請喊喪者就有些亂,有請羅長禮的,有請牛文海的。
現在老王家請的就是牛文海。
這點兒混亂,倒被李占奇和楊百順忽略了。
李占奇:
“老王家有病吧?好不容易死個人,咋不請羅長禮,請牛文海呢?”
楊百順:
“一個破鑼嗓子,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喪事非讓他弄得七零八落!”
一洩勁兒,楊百順又開始打擺子發燒。
李占奇還要留下來比較一下牛文海和羅長禮的不同,看牛文海到底能七零八落到哪裡去;楊百順正在發燒,等不得牛文海,哆嗦着身子,又跑回十五裡外的楊家莊。
待回到家裡,發現家裡人都回來了,豬也找着了,但在楊百順離開家到王家莊看羅長禮的時候,家裡又丢了一隻羊。
早起丢豬是豬的事,下午丢羊可是楊百順的事。
楊百順打着的擺子立馬又停了。
賣豆腐的老楊一言不發,解下自己的皮帶。
楊百順的哥哥楊百業、弟弟楊百利,皆偷偷捂着嘴笑。
老楊:
“讓你在家看家,你幹啥去了?”
楊百順不敢說自己到王家莊看羅長禮了,隻好說:
“我也找豬去了。
”
老楊兜頭抽了他一皮帶:
“剛才李伯江還跟我說,你跟李占奇跑王家莊看羅長禮去了!”
李伯江是李占奇他爹。
冤枉就冤枉在,楊百順并沒有看到羅長禮,隻看到個牛文海。
楊百順不好解釋這個,隻好說:
“爹,我打擺子發燒哇。
”
老楊兜頭又是一皮帶:
“發燒?發燒能來回跑三十裡?我看你不燒!”
又是一皮帶。
楊百順頭上已有七八個血疙瘩。
楊百順:
“爹,我不燒,我去找羊!”
老楊把一挂繩子扔到楊百順腳下:
“找着羊,把它拴回來;找不着,你也别回來了!”
又看楊百業和楊百利:
“不是羊的事,說瞎話!”
說着說着又急了:
“平時我支派你個事,難着呢,咋一聽說羅長禮,你發着燒就跑了?誰是你爹?”
又瞪大眼珠看着衆人:
“這個家,到底誰說了算?”
賣豆腐的老楊,已經把一件事說成了另一件事。
楊百順趕緊拾起繩子,出門漫山遍野去找羊。
但從下午找到晚上,羊沒有找到,倒碰到幾隻亂跑的豺狗。
也不知這隻瞎了一隻眼的羊跑到哪裡去了。
楊百順像趕大車的老馬一樣,到了夜裡有些怕黑。
楊百順十三歲的時候,村外的野地裡還有狼。
楊百順隻好順着找羊的路往回跑。
路邊長滿了莊稼,貓頭鷹在莊稼地裡一叫,楊百順吓出一身汗。
待到得村裡,到得家門口,楊百順又不敢進家。
因為在賣豆腐的老楊那裡,過去一件事挺難,除非再發生一件大事,把這件事遮過去。
楊百順丢了一隻羊,如哥哥楊百業、弟弟楊百利再丢一頭驢,老楊就忘了羊而去說驢,但怎麼讓楊百業和楊百利再去丢一頭驢呢?看着家裡點着燈,窗戶上有人影在晃,豆腐房裡毛驢在拉着石磨磨豆子,不時打着響鼻;後來窗戶上的燈滅了,隻剩毛驢的響鼻和轉磨的聲音,楊百順仍不敢回家。
這時他想起了李占奇,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