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百順十歲到十五歲,在鎮上老汪的私塾讀過五年《論語》。
老汪大号汪夢溪,字子美。
老汪他爹是縣城一個箍盆箍桶的箍桶匠,外加焊洋鐵壺。
汪家箍桶鋪子西邊,挨着一個當鋪叫“天和号”。
“天和号”的掌櫃姓熊。
老熊他爺是山西人,五十年前,一路要飯來到延津。
一開始在縣城賣菜,後來在街頭釘鞋;顧住家小之後,仍改不了要飯的習慣;過年時,家裡包餃子,仍打發幾個孩子出去要飯。
節儉自有節儉的好處,到了老熊他爹,開了一家當鋪。
這時就不要飯了。
一開始當個衣衫帽子,燈台瓦罐,但山西人會做生意,到老熊手上,大多是當房子、當地的主顧,每天能有幾十兩銀子的流水。
老熊想擴大門面,老汪的箍桶鋪子,正好在老熊家前後院的東北角,使老熊家的院落成了刀把形,前窄後闊;老熊便去與老汪他爹商量,如老汪他爹把箍桶的鋪面讓出來,他情願另買一處地方,給老汪他爹新蓋個鋪面。
原來的門面有三間,他情願蓋五間。
門面大了,可以接着箍桶,也可以做别的生意。
這事對于老汪家也合算,但老汪他爹卻打死不願意,甯肯在現有的三間屋裡箍桶,不願去新蓋的五間屋裡做别的生意。
不讓鋪面不是跟老熊家有啥過節,而是老汪他爹處事與人不同,同樣一件事情,對自己有利沒利他不管,看到對别人有利,他就覺得吃了虧。
老熊見老汪他爹一句話封了口,沒個商量處,也就作罷。
老汪的箍桶鋪面的東邊,是一家糧棧“隆昌号”,“隆昌号”的掌櫃叫老廉。
這年秋天,汪家修屋頂,房檐出得長些;下雨時,雨順着房檐,滴灑在廉家的西牆上;但廉家的房檐也不短,已滴灑了汪家東牆十幾年。
但世上西北風多,東南風少,廉家就覺得吃了虧。
為房檐滴雨,兩家吵了一架。
“隆昌号”的掌櫃老廉,不同于“天和号”的掌櫃老熊,老熊性子溫和,遇事可商可量,老廉性子躁,遇事吃不得虧,兩家吵架的當天晚上,他指使自己的夥計,爬到汪家房頂,不但拆了汪家的房檐,還揭了汪家半間瓦。
兩家從此打起了官司。
老汪他爹不知打官司的深淺,也是與老廉賭着一口氣;官司一打兩年,老汪他爹也顧不上箍桶。
老廉上下使錢,老汪他爹也跟着上下使錢。
但汪家的家底,哪裡随得上廉家?廉家的糧棧“隆昌号”,每天有幾十石糧食的進出。
延津的縣官老胡又是個糊塗人,兩年官司打下來,也沒打出個所以然,老汪他爹已經把三間鋪子折了進去。
“天和号”的掌櫃老熊,又花錢從别人手上把三間鋪子買了過來。
老汪他爹在縣城東關另租一間小屋,重新箍桶。
這時他不恨跟自己打官司的“隆昌号”的掌櫃老廉,單恨買自己鋪子的“天和号”的掌櫃老熊。
他認為表面上是與廉家打官司,廉家背後,肯定有熊家的指使。
但這時再與老熊家理論,也無理論處,老汪他爹另做主張,那年老汪十二歲,便把老汪送到開封讀書,希冀老汪十年寒窗能做官,一放官放到延津,那時再與熊家和廉家理論。
也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意思。
但種一绺麥子,從撒種到收割,也得經秋、冬、春、夏四個季節,待老汪長大成人,又成才做官,更得耐得住性子。
性子老汪他爹倒耐得住,但一個箍桶匠,每天箍幾個盆桶,哪裡供得起一個學生在學府的花銷?硬撐了七年,終于把老汪他爹累吐了血,桶也箍不成了。
在病床上躺了三個月,眼看快不行了,正準備打發人去開封叫老汪,老汪自己背着鋪蓋卷從開封回來了。
老汪回來不是聽說爹病了,而是他在開封被人打了。
而且打得不輕,回到延津還鼻青臉腫,拖着半條腿。
問誰打了他,為啥打他,他也不說。
隻說甯肯在家裡箍桶,再也不去開封上學了。
老汪他爹見老汪這個樣子,連病帶氣,三天就沒了。
臨死時歎了一口氣:
“事情從根上起就壞了。
”
老汪知道他爹說的不是他挨打的事,而是和熊家廉家的事,問:
“當初不該打官司?”
老汪他爹看着鼻青臉腫的老汪:
“當初不該讓你上學,該讓你去當殺人放火的強盜,一來你也不挨打了,二來家裡的仇早報了。
”
說這話已經晚了。
但老汪能在開封上七年學,在延津也算有學問了。
在縣衙門口寫訴狀的老曹,也隻上過六年學。
老汪他爹死後,老汪倒沒有箍盆箍桶,開始流落鄉間,以教書為生。
這一教就是十幾年。
老汪瘦,留個分頭,穿上長衫,像個讀書人;但老汪嘴笨,又有些結巴,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