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吧,當年供你上學不容易。
”
老汪哭着搖頭:
“不會是他。
是他我也不走了。
”
老範:
“如果是活着的人,想誰,找誰一趟不就完了?”
老汪搖頭:
“找不得,找不得,當年就是因為個找,我差點兒丢了命。
”
老範心裡一驚,不再問了,隻是說:
“我隻是擔心,大中午的,野地裡不幹淨,别碰着無常。
”
老汪搖頭:
“緣溪行,忘路之遠近。
”
又說:
“碰到無常我也不怕,他要讓我走,我就跟他走了。
”
明顯是喝醉了,老範搖搖頭,不再說話。
但老汪走也不是白走,走過的路全記得,還查着步數。
如問從鎮上到小鋪多少裡,他答一千八百五十二步;從鎮上到胡家莊多少裡,他答一萬六千三十六步;從鎮上到馮班棗多少裡,他答十二萬四千二十二步……
老汪的老婆叫銀瓶。
銀瓶不識字,但跟老汪一起張羅着私塾,每天查查學生的人頭,發發筆墨紙硯。
老汪嘴笨,銀瓶嘴卻能說。
但她說的不是學堂的事,盡是些東鄰西舍的閑話。
她在學堂也存不住身,老汪一上講堂,她就出去串門,見到人,嘴像刮風似的,想起什麼說什麼。
來鎮上兩個月,鎮上的人被她說了個遍;來鎮上三個月,鎮上一多半人被她得罪了。
人勸老汪:
“老汪,你是個有學問的人,你老婆那個嘴,你也勸勸她。
”
老汪一聲歎息:
“一個人說正經話,說得不對可以勸他;一個人在胡言亂語,何勸之有?”
倒對銀瓶不管不問,任她說去。
平日在家裡,銀瓶說什麼,老汪不聽,也不答。
兩人各幹各的,倒也相安無事。
銀瓶除了嘴能說,與人共事,還愛占人便宜。
占了便宜正好,不占便宜就覺得吃虧。
逛一趟集市,買人幾棵蔥,非拿人兩頭蒜;買人二尺布,非搭兩绺線。
夏秋兩季,還愛到地裡拾莊稼。
拾莊稼應到收過莊稼的地畝,但她碰到誰家還沒收的莊稼,也順手牽羊捋上兩把,塞到褲裆裡。
從學堂出南門離東家老範的地畝最近,所以捋拿老範的莊稼最多。
一次老範到後院新蓋的牲口棚看牲口,管家老季跟了過來,在驢馬之間說:
“東家,把老汪辭了吧。
”
老範:
“為啥?”
老季:
“老汪教書,娃兒們都聽不懂。
”
老範:
“不懂才教,懂還教個啥?”
老季:
“不為老汪。
”
老範:
“為啥?”
老季:
“為他老婆,愛偷莊稼,是個賊。
”
老範揮揮手:
“娘們兒家,有啥正性。
”
又說:
“賊就賊吧,我五十頃地,還養不起一個賊?”
這話被喂牲口的老宋聽到了。
喂牲口的老宋也有一個娃跟着老汪學《論語》,老宋便把這話又學給了老汪。
沒想到老汪潸然淚下:
“啥叫有朋自遠方來呢?這就叫有朋自遠方來。
”
但楊百順學《論語》到十五歲,老汪離開了老範家,私塾也停了。
老汪離開私塾并不是老範辭了他,或是徒兒們一批批不懂,老汪煩了,或是老汪的老婆偷東西敗壞了他的名聲,待不下去了,而是因為老汪的孩子出了事。
老汪和銀瓶共生了四個孩子,三個男孩,一個女孩。
老汪有學問,但給孩子起的都是俗名,大兒子叫大貨,二兒子叫二貨,三兒子叫三貨,一個小女兒叫燈盞。
大貨二貨三貨都生性老實,唯一個燈盞調皮過人。
别的孩子調皮是扒房上樹,燈盞不扒房,也不上樹,一個女娃家,愛玩畜牲。
而且不玩小貓小狗,一上手就是大牲口;一個六歲的孩子,愛跟騾子馬打交道。
喂牲口的老宋不怕别人,就怕這個燈盞。
晚上他正鍘草或淘草,突然回頭,發現燈盞騎在牲口圈裡的馬背上,邊騎邊打牲口:
“駕喲,帶你去姥姥家找你媽!”
馬在圈裡嘶叫着踢蹬,她也不怕。
大貨二貨三貨沒讓老汪費什麼心,大不了跟别人一樣,課堂上聽不懂《論語》,一個女娃卻讓老汪大傷腦筋。
為燈盞玩牲口,老宋三天兩頭向老汪告狀,老汪:
“老宋,不說了,你就當她也是頭小牲口。
”
這年陰曆八月,喂牲口的老宋淘草時不小心,挑鋼叉用力過猛,将淘草缸給打破了。
這個淘草缸用了十五年,也該破了。
老宋如實向東家講了,老範也沒埋怨老宋,又讓他買了一口新缸。
範家新添了幾頭牲口,這淘草缸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