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百順十六歲那年,延津縣新來了一個縣長叫小韓。
小韓之前,延津的縣長叫老胡,湖南麻陽人,前清舉人,赤紅臉。
老胡他爹在麻陽是個中醫,一輩子治好過人,也治死過人。
别的中醫診完病,開方子一揮而就;老胡他爹把完脈,每下一筆都猶豫再三。
病人走後,人問:
“老胡,下個方子,比生個孩兒都難,病沒把準?”
老胡他爹:
“好把的是病,猜不透的是人心。
”
人說:
“咱治的是病,就别管他的心了。
”
老胡他爹歎息一聲:
“咋能不管心呢?”
又說:
“病相同,人卻不同;不同的人,開同樣的方子,藥也未必管用。
”
又歎口氣:
“醫庸,就庸在這個地方;人死,也死在這個地方。
”
老胡中舉放官,離鄉來河南延津赴任時,麻陽的親戚鄰裡皆出門相送,鑼鼓喧天中,老胡披紅戴綠,騎在馬上。
看衆人撫掌,老胡他爹拉着老胡的馬:
“兒啊,十裡八鄉皆為你賀,獨我為你哭。
”
老胡:
“又不是去法場,哭個啥?”
老胡他爹:
“你生性老實,悶着頭讀書行,做官如在豺狼中行,怕是要吃人的虧。
短則一年,長則三到五年,如果不進大獄,怕是該打道回府了。
”
老胡:
“别人上任都圖個好彩頭,您老倒說了一大堆喪氣話。
”
老胡他爹:
“這還不是我要說的。
”
老胡:
“您老到底要說啥?”
老胡他爹:
“如果有朝一日官位不保,千萬别想不開,還回麻陽跟我學醫。
不為良相,甯為良醫。
”
老胡來延津上任後,縣官卻一口氣當了三十五年。
官位長久不是說老胡懂當官的道理,老胡他爹看走了眼,恰恰是因為老胡不懂,他又不懂這個不懂,才歪打正着,坐穩了官位。
做官講究迎來送往,逢年過節,得給上峰送禮。
老胡做了延津縣令之後,對上峰和同僚,不迎,不送,逢年過節,也不給上峰送禮。
延津歸新鄉管,新鄉的知府叫老朱。
老朱為人貪,逢年過節,别的縣官都給他送禮,唯有老胡不送。
老朱收禮之後,又愛說自己清廉;下峰九個送,一個不送,這一個不送的,就成了老朱一個說辭。
酒宴之上,老朱常對上峰和同僚說:
“都說我是個貪官,你去問問延津的老胡,他可給我送過一文錢?”
比給上峰送禮更重要的,是送話。
大庭廣衆之下,說些上峰的政績和功德。
老胡又不懂這個。
老胡不但不懂送話,就是平日說話,也是自說自話。
别人做官講個入鄉随俗,老胡來延津十年,說的還是湖南麻陽話。
“嗚裡哇啦”說上一陣,知府老朱聽不懂,同僚聽不懂,延津百姓更聽不懂。
大堂上斷案,原告被告說罷,他“嗚裡哇啦”說上一段,原告被告如墜雲霧之中。
由于相互不懂,案被斷得七零八落。
正因為斷得七零八落,延津大治。
不到萬不得已,不到殺人放火的程度,延津人不告狀。
不告狀吃些小虧,案子被斷得七零八落,就要傾家蕩産了。
大家的是非大家自己解決,延津倒顯得一派太平。
由于告狀的人少,老胡閑來無事,喜歡上一門手藝:做木工活。
白天斷案老胡無精打采,一到晚上,縣衙燈火通明,老胡脫下官服,換上短打扮,開始敲打桌椅闆凳和箱子櫃。
别的縣衙一股衙氣和潮氣,延津的縣衙,一股刨子花和油漆的味道。
縣上一幫捕快衙役,穿上官服是捕快衙役,脫下官服是老胡的木匠徒弟。
延津出好木匠,源頭就在這裡。
讓衙役當木匠,衙役本該不情願,但老胡既不知給上峰送禮,斷起案來,也不知其中的奧妙,不知道一個冤屈之中,裡外還藏着許多東西,就給這幫捕快衙役留下空子,于是甘心當老胡的徒弟。
知府老朱來延津巡視,聞到縣衙的味道與别處不同,也搖頭一笑。
由于延津一派太平,老胡的縣令一口氣當了三十五年。
到老胡六十歲的時候,按官制該退休了,才徹底告老還鄉。
與他同時來河南做官的同僚,或縣令,或知府,三十五年中,如老胡他爹所言,一大半或進了大獄,或上了法場,或被罷了官。
知府老朱,就在老胡五十歲那年進了大獄。
這時同僚皆罵老胡:
“都說延津的老胡老實,誰知他個龜孫最有心眼。
”
但老胡退休之後,隻告老,并無還鄉,留在了延津。
沒還鄉并不是無鄉可還,而是在延津生活了三十五年,已服了延津的水土。
延津是鹽堿地,水鹹,水苦,含大量的堿和硝;這水不但人喝了搖頭,牲口喝了也搖頭,延津人愛搖頭,源頭就在這裡。
搖頭不是說對這人或這事不滿意,僅是個習慣而已。
老胡剛來延津時,吃了苦水,天天拉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