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事兒我也不告訴老三。
”
又悄悄說:
“我連老大也不告訴,他賣豆腐是白賣。
”
賣豆腐的老楊自以為得計,但楊百順轉身用被子蒙上頭,沒理老楊。
接着又直直睡了一天。
晚上,起來吃了一頓飯,又接着睡。
第二天五更,該起床磨豆腐了,他起床沒磨豆腐,借着上茅房,從後牆扒出去,一個人走了。
他終于可以離開家了。
或者說,他終于找到了脫離老楊和豆腐的另一個理由。
隻要能離開老楊和豆腐,不管到哪裡去,楊百順都不會後悔。
可待出了村,楊百順又犯了難。
兩夜一天,隻顧生氣,隻想着要離開這裡,并沒想好到哪裡去。
現在賭氣上了路,天下之大,一時竟想不起自己該去何處。
他過去想跟羅長禮喊喪,可喊喪不養人。
他想去投奔鎮上的東家老範,到範家去種地,他在老範家的私塾也上過學,見過老範,老範對下人也和藹;但楊百順怵種地,在地裡割麥子,大太陽底下割來割去,何日是個頭?還是想學一門手藝。
有了手藝,就可以風吹不着,雨打不着。
可除了賣豆腐,别的手藝他不熟,别的手藝人他也不熟。
出門走了五裡,還不知道東西南北該往何走。
這時突然想起姥娘家賣鹽的三舅老尹。
老尹開了個鹽土場,收了幾個徒弟。
每天刮鹽土熬鹽熬堿,再推着鹽堿車十裡八鄉去賣。
老尹不同于賣豆腐的老楊,倒是幹啥吆喝啥,聲音也洪亮,一進村就喊:
“好鹽好堿,尹家莊的老尹來了!”
雖然做鹽做堿也在大太陽下,但比起割麥子,還算一門手藝。
何況賣鹽賣堿還有一喊,雖然這喊像賣豆腐一樣,比不得羅長禮喊喪,但這喊與賣豆腐又有不同:老楊從做豆腐起就打鼓,已經打了二十多年,改喊有些别扭;老尹起頭就是個喊,已喊了二十多年,自己跟着喊,也順理成章,雖然比不上喊喪,也過一喊的幹瘾。
以前楊百順到姥娘家串親,也見過這個三舅。
便想去尹家莊投奔三舅老尹。
但老尹是個秃子,人一秃脾氣就怪,楊百順親眼見過,鹽堿場上,一個徒弟不小心,讓鹽池的水跑到了堿池裡,老尹抓起斂鹽土的木鍁,沒頭沒腦照徒弟打去,徒弟的腦袋,登時就開了花;徒弟不敢擦頭上的血,趕緊去堵鹽水。
楊百順心裡又有些怕。
可事到如今,一時又想不出别的門路,隻好先去投奔老尹再說。
楊家莊離尹家莊七十裡路,楊百順拽開大步,向尹家莊走去。
從楊家莊到李家莊,從李家莊到馮班棗,從馮班棗到張班棗,已是下午,楊百順走了五十裡,有些累了,也有些餓了,便想在張班棗歇歇腳,順便到人家讨些吃的。
到得村中,發現水塘前大槐樹下,村裡一幫人正在剃頭。
人群之中,一副剃頭挑子冒着熱氣。
再看人圈中的剃頭人,不禁眼前一亮,原來是裴家莊的剃頭匠老裴。
楊百順拍了一下腦袋,出路想了一大圈,竟忘了老裴。
想到的人都不稱心,沒想到的就在眼前。
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便想跟老裴說說,幹脆跟他做徒弟。
剃頭雖不算大手藝,但人的頭發天天長,不愁活兒的來路;比起熬鹽熬堿,刮鹽土天天要在大太陽底下,給人剃頭,卻可以躲在樹涼陰下。
他跟老裴又有從楊家莊打谷場到鎮上老孫飯鋪的經曆,說起來也算個患難之交。
事情有了轉機,心裡馬上踏實下來,也忘了餓。
但老裴現在正忙着,身邊又圍着這麼多人,不是上去說這話的時候,便脫下鞋坐在人圈外等。
一直等到張班棗的人一個個換了新頭離去,人越來越少,最後一個坐在條凳上剃頭的是個疤瘌眼兒。
等疤瘌眼兒剃完,老裴開始收拾自己的剃頭挑子,用剃頭布包自己的剃刀、剪子、推子、木梳、刷子、磨刀石等,楊百順才走上去喊了一聲:
“叔。
”
老裴也是累了一天,收拾剃頭家夥時閉着眼睛。
這時睜開眼睛:
“你還沒剃呀?”
楊百順:
“叔,你不認識我了?”
老裴看了看楊百順,一時還真沒認出來。
楊百順:
“當年你救過我呀。
”
便提起兩年前那天晚上,楊家莊的打谷場,鎮上老孫的飯鋪,還有那兩海碗羊肉燴面的事。
老裴突然想了起來。
說是老裴救過楊百順,老裴心裡知道,其實是楊百順救過老裴,讓老裴那天沒去殺人。
如果當時殺了人,現在哪裡還能剃頭?老裴馬上顯得親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