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個皮匠鋪,除了熟皮,也做皮貨,做些羊皮襖、羊皮褲、羊皮靴,也用牛皮、驢皮和馬皮,做些皮鞭、馬鞍和牲口籠頭等。
說是與老馬有過節,兩人沒打過,也沒罵過,誰也沒占過誰的便宜,僅僅因為,馬家莊兩千多口子人,兩個人最有心眼,一個是趕大車的老馬,一個便是皮匠老呂;兩個人都有心眼,又誰都不服誰,便做下了對頭。
兩人表面上仍以兄弟相稱,老馬也買老呂的皮鞭和牲口籠頭,前年還買過他一件羊皮襖,老呂也賤價賣給他;但在背後,兩人卻相互拆台。
老呂今天見到楊百順,就順便拆了老馬的台。
說起來,楊家上學抓阄的内情,并不是老馬傳出來的,還是老楊上次到馬家莊賣豆腐,給人說了。
老楊說這話是為了顯示自己跟老馬是朋友,常在一起說心腹話;現在老呂重複一遍,矛頭對準的就不是老楊,而是老馬。
楊百順聽後,頭上如響了一聲炸雷,他首先生氣的不是老馬,而是他爹老楊。
過去他也知道他爹不是東西,沒想到他這麼不是東西。
楊百順将豆腐車,一下掀了個底朝天,一車豆腐砸在灰土裡,成了一地豆腐渣,倒把老呂吓了一跳,匆忙走了。
楊百順恨過老楊,又恨兄弟楊百利。
前年夏天,兩人還在鎮上老汪的私塾讀《論語》,一天老汪到縣上趕集,讓老婆銀瓶,看着徒兒們描紅。
老汪前腳走,銀瓶後腳也溜了,四處串門說閑話去了。
臨走之前,将學堂的門,從外邊鎖上了。
但這也難為不住誰,學堂過去是個牛屋,牛屋的後牆,留着幾個出糞的窟窿;徒兒們皆從這窟窿爬出來,跑到河邊,跳到河裡凫水。
衆人皆守着岸邊嬉鬧,楊百利逞能,揚着手走向河中間,“咕咚”一聲,掉到深坑裡,腦袋一下沒了。
衆徒兒紛紛爬上岸,一哄而散。
因是自己的親兄弟,楊百順本不大會水,也拼命去撈楊百利;為撈楊百利,楊百順也差點兒淹死。
現在他竟恩将仇報,也在背後對自己下了毒手。
接着才恨上了馬家莊趕大車的老馬。
自己跟老馬無冤無仇,他為何也和老楊聯手算計自己?更可恨的是,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楊百順無法将事情再翻轉過來。
楊百順蹲在馬家莊街頭生了半天氣,天黑推着空車,回到了楊家莊。
一進家門,老楊也剛從鎮上給毛驢看病回來,正在用氈帶抽打身上的土。
老楊見楊百順推着空車回來,一陣高興:
“會打鼓了?一車豆腐賣完了?”
過去賣豆腐有老楊在,鼓“咚咚咚”、“咔咔咔”敲上一天,一車豆腐也未必能賣完。
有時能賣到一半,有時能賣到一多半,但每個豆腐包裡,總要剩些包底;賣東西不在賣者,而在買者,一天到底能賣多少,就難說了。
這時老大楊百業也推着豆腐車回來了,他在東路跑了一天,車上還剩下五個包袱底。
楊百順沒理老楊,将空車“咕咚”一聲,杵到院牆上,院牆上應聲撒下一陣土;接着回到自己房裡,“咣當”一聲關上了門。
晚上叫他吃飯,也不應聲。
第二天五更喊他起來磨豆腐,他也不起。
老楊知道其中必有蹊跷。
吃過早飯,老楊自己推着豆腐車往西,邊賣豆腐,邊打聽昨天楊百順賣豆腐的情形。
一路走到馬家莊,才知道上學抓阄的事情發了。
但抓阄的内情是自個兒說出去的,怪不得趕大車的老馬。
隻怪皮匠老呂,為了跟老馬過不去,出賣了老楊。
賣了一天豆腐,老楊回到楊家莊,進家放下豆腐車,推開楊百順的屋門,楊百順還在床上躺着,床邊豎着一根擀面杖,見老楊進來,“忽”地坐起來,抄起擀面杖,滿眼兇光,看着老楊。
老楊便知道此事不比往常。
往常兩人鬧了别扭,不管怪誰,皆是老楊将楊百順捆到棗樹上,抽打一頓,事情就過去了。
老楊本想照方抓藥,再将楊百順打一頓,将這事了了;但看楊百順今天這架勢,如果老楊動手,楊百順就會與他對打,心中不由有些膽怯。
膽怯不是怕打不過楊百順,是怕事情傳出去,更讓人笑話。
老楊一邊後悔自己一時嘴快,把抓阄的事說了出去;一邊按下打楊百順的念頭,轉成笑臉,開始說老三楊百利:
“他上兩年‘新學’怎麼了?上過‘新學’,還得回來做豆腐。
”
又說:
“你也别心焦,不去上學,早做兩年豆腐,我也不讓你吃虧。
從明兒起,你賣豆腐,十成讓你提一成,你也攢個體己,過兩年好娶媳婦。
”
又悄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