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兒子。
所以楊百順盼三月十六,比師傅老曾還要急切。
但新續的師娘過門之後,卻讓楊百順大失所望。
首先失望她的長相。
楊百順見過在鎮上賣驢肉火燒的老孔,雖是五短身材,眼也不大,但渾身上下幹幹淨淨,面皮還有幾分白嫩;說話聲音也細,像個女的。
楊百順想着老孔的妹子,也一定是個細手細腳的女人。
沒想到三月十六那天晚上,師娘一下轎,把楊百順吓了一跳。
燈籠之下,師娘五尺五高,刀條臉,高顴骨,薄嘴皮,皮膚焦黑,鼻窩裡還有一撮雀斑。
她一說話,又把楊百順吓了一跳,聲音粗壯嘶啞,背着身聽聲,就是個男的。
她和老孔一母同胞,沒想到兄妹二人,差别竟這麼大。
哥長得像個女的,妹長得像個男的。
楊百順曾勸過師傅續弦别再挑人,沒想到師傅為了早續弦,也矯枉過正,太不講究了。
當然,師娘長得好壞,跟楊百順沒啥關系。
師娘過門之後,長相雖像男的,但說話辦事,還是個女的。
清早也梳頭盤髻,還打胭脂,會做飯,會做針線。
過去三年曾家沒有女人,屋裡屋外,皆一團亂麻,還泛出一股黴味和臊味;師娘過門三天,把屋裡屋外打掃得幹幹淨淨。
難得的是師娘雖然長相兇狠,但脾氣卻好。
與人說話,沒開口先笑;同樣一句話,兩種說法,她揀的是好聽的那一面,壞話也讓她說成了好話。
但正是因為這樣,楊百順當初的想法就落了空。
楊百順原以為師娘過門之後,與老曾的兩個兒子會水火不相容,他好鹬蚌相争,漁人得利。
沒想到師母過門五天,沒幹别的,先給老曾兩個兒子每人做了一件夾襖,新表新裡,又給他們每人做了一雙新鞋。
兩個兒子穿上夾襖和新鞋,倒也喜歡。
師娘接着說,等過了麥收,就給他們張羅媳婦。
這媳婦不是空的,而是早有兩個人,存在她心裡,一個是她的外甥女,一個是她的表侄女;眼下她剛進曾家門,事情千頭萬緒,待諸事消停了,她親自出馬,沒個不成的。
兩個兒子本來對後母充滿敵意,就等找個茬口開戰;但前有夾襖和新鞋穿着,後有媳婦在麥收後等着,他們也就偃旗息鼓,反倒對後母有些感激。
親爹遇事還與他們争個高低,一個後娘剛進門,倒把事一件件辦在心坎上。
兩個兒子倒争着讨好後娘。
楊百順看着也是幹着急。
也看出這個師娘有些手段,用一件夾襖、一雙新鞋和一句空話,就兵不血刃,釋了曾家二兄弟的兵權。
接着讓楊百順失望的是,這個師娘過門之後,見到楊百順和見到别人一樣,也是沒說話先笑,但笑歸笑,看到一個小徒弟每天往返三十裡學手藝,沒個住處,竟和老曾的兩個兒子一樣無動于衷。
換言之,她沒過門,借宿的事也許跟曾家的兩個兒子還有商量,他們不過是意氣用事;現在師娘進了門,把曾家當成了自己家,啥事都經過思量,這事倒徹底難辦了。
但師傅老曾的看法與楊百順正相反。
該不該續弦,他曾一腔顧慮,左思右想了三年。
除了顧慮兒子,也怕再遇上一個像他前妻那樣的人。
楊百順聽剃頭的老裴說,老曾死去的老婆,生前是個潑婦。
當年嫁過來三個月,除了跟老曾不對付,也跟街坊鄰裡吵了個遍。
同樣一句話,兩種說法,她揀的是難聽的那一面,好話也讓她說成了壞話。
别人與人吵架,自己也會生氣;老曾老婆與人吵過,該吃吃,該喝喝,倒在炕上就能睡着,留下老曾一個人生悶氣。
老曾年輕時脾氣暴躁,後來越來越沒脾氣,除了是殺豬殺的,也是被死去的老婆耗的。
現在老孔的妹子進了門,不但不像前妻一樣與老曾胡鬧,反倒天天對老曾笑,沒句壞話。
做好飯,總把第一碗飯盛給他;吃了上一碗,再盛下一碗;晚上睡覺之前,還端熱水給他燙腳。
老曾沒想到事情的結局會是這樣。
師娘過門一個月,師傅老曾不但沒有消瘦,臉蛋子反倒胖了起來;過去說話聲音低沉,現在也高昂起來。
高昂之餘,早把楊百順借宿的事忘到了腦後。
過去對這事還說一說,現在連提也不提了。
或者說,他和師娘一樣,認為事情本來就該這樣。
過去師徒二人出門殺豬,不問路的遠近,現在師傅老曾說:
“最好别超過五十裡。
”
楊百順:
“為啥?”
老曾:
“當天能趕回來。
”
楊百順心裡更叫苦不疊。
過去師徒二人出門殺豬,楊百順盼着路遠,不盼路近。
因為路近當天就得趕回來,師傅趕回來在家歇着了,自己還得跑夜路趕回楊家莊;路遠倒能和師傅消停下來,一塊兒住在遠處村裡的主家。
現在師傅天天要趕回來,出門不超過五十裡,自己就要天天跑夜路回楊家莊。
天天跑夜路倒也沒啥,楊百順接着不痛快的是,師傅說話也改了樣子。
過去師徒二人說話,都是竹筒倒豆子,直來直去;現在師傅說話,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