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記馍坊”旁邊,是一家銀飾鋪。
銀飾鋪的名字叫“起文堂”。
“起文堂”的掌櫃叫老高。
說是一個“堂”,其實就老高一個人,掌櫃是他,夥計也是他。
老高本不是延津人,他爺爺輩上,從山東逃荒過來;他爺是個拾糞的;他爹是個貨郎,推個獨輪車,走村串戶,賣些針頭線腦;到了老高,跟師傅學了銀匠的手藝;師傅死後,在縣城租了個鋪面,耍開了手藝。
老高三十來歲,每天守在火爐前,鍛造些銀的手镯、戒指、耳墜、簪子、孩子狗頭帽上的鈴铛、虎頭鞋上的鑲臉等。
延津有兩個銀飾鋪,另一個銀匠是縣城南街的老曹。
老高沒老曹幹活快,但老曹沒老高手藝精;縣城一多半人,身上戴的銀器,皆出自老高的手藝。
主顧可以到老高的鋪子買銀飾;也可以以舊換新;也可以把舊的銀飾交給老高,讓老高用銀飾布去擦,銀飾本來已經發悶發烏了,經老高一擦,又白晃晃的;或幹脆在銀水裡“炸”一遍,頭臉翻新;或不滿意這銀飾的式樣,讓老高回一下爐,鑄出另一種銀飾。
如吳摩西與吳香香成親時,牧師老詹送給吳摩西一柄意大利銀十字架,吳香香就交給老高,老高将十字架回了一下爐,給她打了一副水滴耳墜。
老高個頭不高,卻長得眉清目秀;一眼看上去,不像山東人的後裔,倒像個江南人。
老高做銀飾時,愛邊幹活邊跟主顧說話;不幹活時,嘴倒是閉上的。
邊幹活邊說話,說的并不是銀飾,而是街上發生的亂七八糟的事情。
也是借說别人的事情,來沖淡做活的寂寞。
老高說話慢,一句一頓,聲音也不高,但句句能說到理兒上。
街上的事亂七八糟,經老高一說,絲絲縷縷,都能碼放整齊。
老高手裡有一把檀木小錘,敲打銀飾用的;碼放完一件事,老高“”地敲一下錘,作為了結。
老高常說的話有三句。
這三句話,常常插在事情的關鍵處,或是評判一件事情的對錯,或是否定一件事後,這件事本來該怎麼辦,需要一句話鋪墊,起個轉承的作用。
第一句是:
“話是這麼說,但不能這麼幹。
”
第二句是:
“事兒能這麼幹,但不能這麼說。
”
第三句是:
“要讓我說,這事兒從根上起就錯了。
”
經老高說過的事,十件有九件半,從根上起就有毛病。
既然從根上起就有毛病,事後說它還有啥用呢?也就是閑磨牙。
吳摩西蒸饅頭賣饅頭,也有歇着的時候。
賣饅頭須是晴天;陰天下雨,街上就無人買饅頭,生意就得停下來。
但天上下雨,并不耽誤老高在“起文堂”敲打銀飾。
遇上雨天,吳摩西不願在家待着,便到隔壁老高的銀飾鋪串門。
串門不為别的,就為聽老高說話。
吳摩西嘴笨,本不喜歡多嘴多舌的人,但老高是個例外。
别人認為老高是閑磨牙,吳摩西卻不這麼認為。
吳摩西活了二十一年,以為世上的事,一多半是說不清楚的,隻好清楚不了糊塗了;但到了老高這裡,事事皆有原因,件件能分辨個明白。
巧玲膽小,平日不愛出門,愛在家待着;但巧玲和吳摩西一樣,也喜歡老高。
當然兩人喜歡的方面不一樣;吳摩西喜歡老高說話,巧玲喜歡老高敲敲打打,手裡就出來許多玩意兒。
吳摩西到老高家串門,巧玲像一條尾巴,常常跟着。
老高見了巧玲,也拿油馃子給她吃。
久而久之,吳摩西與隔壁的銀匠老高,成了好朋友。
兩人一開始說些街面上的事。
吳摩西天天在十字街頭賣饅頭,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的事,知道的也多;在街上想不明白,便攢下等着天下雨,一件一件說給老高,讓老高去碼。
後來熟了,也把自個兒的窩心事,說與老高;老高仔細聽過,也與他排解。
但老高排解事情僅限于街上,吳摩西在街上賣饅頭,趙錢孫李,買饅頭與吳摩西發生了磨擦;誰是誰非,老高能斷個明白。
但事情進了家門口,老高就閉口不談了。
吳摩西自進了吳家饅頭鋪,最窩心的事,并不發生在街上,而是在家裡與吳香香脾氣不投。
如吳摩西剛離開縣政府,挨了倪三一頓打,吳香香就唆使他殺人;如今年元宵節,吳香香不讓吳摩西玩社火,兩人别扭了半個月;如街上的孩子搶了饅頭,吳香香扇了吳摩西一巴掌,吳摩西躲在貨棧,兩天一夜,吳香香也沒去找。
這些事情說與老高,老高除了陪吳摩西嘬牙花子,并不多說一句話。
吳摩西以為他怕招惹是非,但老高不涉及别人的家務事,也能說出一番道理。
老高:
“清官難斷家務事。
”
或者:
“街上的事,隻是一個事;家裡的事,就不光是事。
”
或者:
“街上的事,一件事就是一件事;家裡的事,一件事扯着八件事。
你隻給我說了一件事,我如何去斷八件事呢?”
吳摩西想想,覺得老高說得也有道理;雖然老高什麼也沒說,但好像什麼都說了,起碼吳摩西将這些窩心事說了,有人聽着,心裡也暢快不少。
老高有一個病老婆,一年有半年,要在炕上躺着。
老高的老婆姓白,娘家是吳摩西常常去拉面的白家莊的。
有時老高的老婆走娘家,還乘吳摩西去白家莊拉面的毛驢車。
老白患的病有些奇怪,這病說來也平常,就是一個羊角風。
但她的羊角風與别人的羊角風不同,别人的羊角風就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