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病,該犯才犯;老白的羊角風,卻和她的心氣連着。
她心氣順的時候,一般不犯病;有人惹她生氣,一句話不對付,她會立馬口吐白沫,倒在地上抽搐。
犯一次病,身體往下弱一次。
因有病在身,在家裡還壓老高一頭;老高怕她犯病,十件事有八件事,得聽老白的。
老白不會生孩子,二人無兒無女;女人不會生孩子也算個短處,但老高怕她犯病,就不敢怪她。
吳摩西更明白了老高隻說街上的事,不說家務事的道理。
吳摩西看到老高也被老白壓着,想起自己在饅頭鋪的處境,心裡倒安慰不少。
自上次挨了吳香香的打,一個人在貨棧待了兩天,吳摩西也比過去明白許多。
明白不是明白吳香香,而是明白自己;既然遇事跟她計較不得,計較也計較不過她,不如像老高對待老白一樣,幹脆不計較;或者,反正與她說不明白道理,這時再計較道理,反倒是不懂道理了。
吳摩西從老高身上,倒學到不少道理。
自此之後,吳香香說啥,他就順着吳香香的心思來,日子過得倒比過去安穩許多。
一個人總順着别人的心思來,自己心裡就有些别扭;但一個人自己别扭,也比再讓别人别扭自己強。
這也是他喜歡老高的原因。
但吳香香的想法常變,又讓吳摩西猝不及防。
吳摩西剛“嫁”吳香香時,吳摩西不喜歡賣饅頭,吳香香喜歡;一年多以後,吳摩西發現,吳香香也開始不喜歡做饅頭生意。
雖然兩人先後都不喜歡,但不喜歡的原因不同。
吳摩西不怵揉面和蒸饅頭,喜歡去白家莊拉面;賣饅頭老得跟人說話,不喜歡的是個賣。
一個饅頭生意,有喜歡處,也有不喜歡處。
吳香香不喜歡饅頭生意,是開始嫌饅頭生意小,她更想做的生意,是開一個飯鋪。
開飯鋪紮的本錢要比蒸個饅頭大上百倍,隻是現在賣饅頭沒賺夠開飯鋪的本錢,所以還在賣饅頭。
夫妻兩個,一個心胸比過去大,一個連應付現在都勉強,兩人更說不到一塊兒去了。
兩人五更雞叫起來揉面,接着蒸饅頭。
吳摩西揉面就是揉面,蒸饅頭就是蒸饅頭,嘴上顧不上說話,累得一頭汗;吳香香揉着蒸着,手便停下來,開始說将來要開的飯鋪。
将來要開的飯鋪,還不是賣燒餅雜碎湯的雞毛小店,而是能開大席撐得起場子的鋪面。
飯鋪要有十間屋大,同時能開八桌飯;煎炒煮炸,雞鴨魚肉,樣樣齊全。
如此算起來,鋪面雖比縣城東街“鴻膳成”小,但也是個飯莊,不是飯鋪。
接着又聽出,吳香香喜歡飯鋪不單是喜歡賣飯的生意,賣飯比賣饅頭來錢快,還喜歡賣飯的場面;天天人來人往,掌櫃夥計,吆三喝四;還能天天聽到肉和菜下鍋的聲音,廚房裡,“嗞啦”一聲,鍋裡騰出火苗,接着撲出一陣油霧。
原來不單喜歡這生意,還喜歡生意中的氣勢。
這就不單是要做一樁生意,還有諸多喜歡藏在裡面,看來這飯鋪是非開不可了。
吳香香說着說着高興了,便問吳摩西:
“你喜不喜歡開飯鋪?”
吳摩西本不喜歡開飯鋪,比不喜歡賣饅頭還不喜歡。
因為開起飯鋪,明顯吳香香是掌櫃,自己就是個跑堂的,又得整天跟人周旋;飯鋪裡客人衆多,在飯鋪裡跟人周旋,比賣饅頭還讓人頭疼。
但他放下自己的不喜歡,順着吳香香:
“喜歡。
”
吳香香瞥了他一眼,馬上識破了他:
“說的是瞎話吧?”
接着闆起臉來:
“把事做錯沒啥,能說你是個笨,天天嘴裡盡是瞎話,到底你要幹嗎?”
吳摩西看吳香香想急,忙又改口:
“那就是不喜歡。
”
吳香香:
“那你到底喜歡啥?”
吳摩西隻好說實話:
“我從小喜歡羅家莊的羅長禮,他喊喪很出名。
”
吳香香看他一輩子就喜歡個喊喪,倒被他氣笑了。
說過喊喪沒幾天,出了一樁喪事,牧師老詹死了。
老詹身體平日挺硬朗,七十多歲的人了,還滿延津縣跑着傳教。
得病緣于他住破廟。
本來,縣長老史走了,新縣長老窦到任,老詹應該去要回教堂。
但前邊縣長換過兩茬,老詹跟兩任縣長要過教堂,皆是當頭一棒;不要還好,一要,說不定連在延津待下去都難了。
新換的縣長老窦當兵出身,又喜打槍;他到任以後,将一班戲子從教堂趕出來,把教堂改成了一個兵營,他要在裡邊訓練民團。
老詹估計去找老窦,更是秀才見了兵,有理說不清;也是對縣長們徹底失了望,就沒去縣政府跟老窦理論教堂的事,繼續在破廟裡住下來。
七月十八那天,天氣悶熱,破廟四處透風,本該不熱;但這天一絲風也沒有。
到了晚上,老詹像别的延津人一樣,睡覺上了房頂。
房頂被曬了一天,其實也熱,但心裡覺得比屋裡涼快。
一直到下半夜,輾轉反側,躺下一身汗,起來還是一身汗,也沒睡着。
五更時起風了,一下覺得透心地涼快,很快就睡着了。
但也被風吹着了。
早上起來,鼻子齉齉的,開始咳嗽。
原定當天要到七十裡外的賈家莊傳教,吃過早飯,騎腳踏車的小趙也來了。
小趙看老詹傷了風,不住地咳嗽;又擡頭看看天,天似乎要變,一層層的雲,開始從西北堆上來。
小趙隻是老詹一個腳力,不是老詹的徒弟,他不叫老詹為“師傅”,簡單叫個“老頭”,便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