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似變了一個人。
老曹的變,和老曹老婆的變連着。
老曹老婆在家裡做了一輩子主,動不動就急,跟老曹吵了一輩子架,跟曹青娥也吵了一輩子架;但七十歲之後,突然不跟人吵了,遇事也不做主了,對一切都撒手不管;人說什麼,她都應承,一切似無可無不可。
一個跟人吵了一輩子架的人,到了晚年,話突然少了,對人笑眯眯的。
老太太個頭又高,拄着一根長柄拐杖,彎着腰與你說話,越發顯得慈眉善目。
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跟爹娘到襄垣縣溫家莊姥娘家串親,都說姥娘對人親。
老曹七十歲之後,倒變成了年輕時的老曹老婆,唠叨,小心眼,愛生氣;遇事愛做主,又做不到正地方。
曹青娥一家去襄垣縣溫家莊串親,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稍微一鬧,他就用眼睛瞪孩子,氣哼哼的。
老曹年輕時對人大方,七十歲之後,開始小氣。
曹青娥小時,他趕大車出門,回來給曹青娥也就是改心買馃子和肉合子吃;現在一家人吃飯,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盛飯超過兩碗,他的臉就拉了下來。
牛愛江、牛愛香、牛愛國、牛愛河都說,到姥爺家串親吃不飽。
牛書道吃飯時愛吸煙,一次正月裡串親,全家人吃飯,老曹不吃,拉着臉,氣哼哼的;曹青娥以為爹嫌孩子們吃得多;飯後,他将曹青娥叫到裡屋,說:
“吃了一頓飯,他吸了我七顆煙。
”
原來說的是牛書道。
串親回去的路上,曹青娥将牛書道罵了一頓。
罵完,曹青娥哭了。
哭不是哭牛書道吸煙,而是爹爹的性子變了。
老曹死時,曹青娥并沒有特别傷心;死後,也沒有特别想他。
該想的,老曹活着的後五年都用光了。
但老曹死後三個月,曹青娥突然開始想念爹爹老曹。
夜裡常夢見他。
這時的老曹,又變回七十歲之前的老曹,或六十歲的老曹,或五十歲的老曹,或四十多歲的老曹,或剛買曹青娥也就是改心時的老曹。
老曹用脖子馱着她,笑着在街上走,給她買吃物;或老曹趴在地上,讓曹青娥當馬騎;或曹青娥要出嫁了,老曹攔住轎子不讓走,哭着拉住曹青娥的手:
“妮,你嫁走了,誰管我呀?”
或:
“妮,牛書道那人沒正性,不能嫁。
”
在夢裡,反倒是曹青娥要嫁牛書道,爹不同意;或嫁的又不是牛書道,而是侯寶山;與爹吵了起來。
爹見她不聽,用手打自己的臉:
“都怪我,當初錯聽了老韓一句話。
”
曹青娥見爹打自己,上前摟住爹的手哭:
“爹呀,這事咱還可再商量。
”
就哭醒了。
一次夢見爹又與前不同,一個人站在牆根,兩手貼着牆,一動不動。
曹青娥:
“爹,你咋了?你病了嗎?”
爹呆着臉,也不說話。
曹青娥:
“爹,看你把扣子都扣錯了,衣裳扭着。
”
上前與爹解扣子,重新扣好。
扣完扣子,突然發現爹的頭沒了。
沒頭的爹,仍站在牆根。
曹青娥驚呼:
“爹,你的頭呢?”
一身冷汗醒來,再睡不着。
之後半個月,經常夢見爹沒頭了。
也不是每一回都沒有,有時有,有時沒有。
接着又夢見不是老曹這個爹,而是曹青娥小時候還是巧玲時的爹吳摩西。
曹青娥十八歲之前,常常夢見吳摩西;夢得多了,把吳摩西的面目夢沒了;面目沒了,夢也就少了。
現在因為爹爹老曹,又重新夢見另一個爹爹吳摩西。
但吳摩西的面目仍舊模糊,或像老曹一樣,頭幹脆沒了。
兩個爹的頭都沒了,一個死了,一個不知是死是活,曹青娥突然下決心要去一趟河南延津,看看另一個爹是否也已經死了。
不管是死是活,都想找到他。
如果沒有死,想看看他的頭,他的面目,将這頭和面目,重新安到夢中的爹爹頭上。
第一天起的意,第二天就上了路。
為何突然去延津,去延津幹啥,曹青娥在家裡做主做慣了,也沒有跟丈夫牛書道商量。
聽說她去延津,牛書道也不敢問去的事由,隻是問:
“幾時回來?”
曹青娥:
“或十天,或半個月,或幹脆就不回來了。
”
牛書道不敢再問。
曹青娥帶上兩個提包,用手巾系到一起,扛在肩上,讓大兒子牛愛江用自行車将她載到沁源縣城,從沁源縣城坐長途汽車到太原;從太原坐火車到石家莊;從石家莊轉火車到了新鄉;從新鄉又坐長途汽車,終于到了延津。
前後用了四天。
一個月後,曹青娥從河南又返回山西沁源縣牛家莊。
牛書道見她這麼長時間沒有回來,心一直提着;見她回來,終于松了一口氣;但也不敢問别的,問:
“十八年前去過一趟延津,十八年後又去了一趟,延津到底咋樣啊?”
曹青娥:
“延津好得很,不然我也不會去兩趟,不然我也不會住這麼長時間。
我又找到個娘家。
”
牛愛國三十五歲之後,他媽曹青娥開始跟牛愛國說知心話。
一次對牛愛國說,她一輩子去過一趟延津,但在延津僅待了三天。
到了延津,發現延津跟别的沒有去過的生地方沒有區别。
她小時候記得的延津,和三十三年後的延津,是兩個地方。
東街變了,西街變了,南街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