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時,做事情火辣,不計後果,有一股血性。
羅成則不然,羅成性格太軟,像塊蒸熟的年糕,由着别人捏成各種樣子,半點反抗沒有。
小時,海生對羅成也好,誰要是欺負羅成,他定不饒過。
有一次,有人打了羅成,被海生曉得,他就帶着羅成去報仇。
結果,兩個人還是打不過對方。
對方打了勝仗,揚長而去。
羅成認輸,要回家,海生卻不肯歇,捏了塊石頭,一路跟到對方家中,最後用石頭将那人家中一口飯鍋給砸破。
對方大人尋上門來,齊師傅賠禮道歉,買一口新鍋送上門去。
但心裡卻是歡喜,兩兄弟能夠相互幫助,做爹的,心裡有底氣。
說來也是奇怪,盡管秀娟不偏心,但從小海生就跟秀娟不親。
平時跟秀娟少言寡語,見了秀娟,就像見了陌生人,叫聲娘都是難得。
秀娟有些寒心,幾次跟齊師傅抱怨,自己對海生掏心掏肺,可他跟自己卻總不貼肉。
齊師傅安慰秀娟,又問海生,你為啥跟你娘不親?齊海生也說不出原因,隻是搖頭。
齊海生不肯說,齊師傅也沒辦法問,猜想這或許是母子天性,畢竟不是秀娟親生。
他并不是秀娟親生。
想起這樁事,反倒覺得齊海生可憐,也更加溺愛了。
再後來,齊海生懷疑自己身世,炸了火藥桶,不僅針對秀娟,跟自己和羅成也是辣椒對炮仗,最後,他告發自己,叫來紅衛兵小将,萬人聚會批鬥。
批鬥會結束,齊師傅萬念俱灰,在外面待了一夜。
回到家裡,秀娟倒一腳盆暖水給他泡腳。
他坐在闆凳上,看着腳盆,一個勁地落眼淚。
齊師傅說,我想好了,從今朝起,我就沒有這個兒子了。
秀娟歎口氣,說,他是你的骨血,你怎麼舍得斷?我不期望你别的,隻希望将來羅成長大,你兩個兒子能一碗水端平。
齊師傅說,我說過了,我沒有兩個兒子,我今後隻有羅成一個兒子。
秀娟低着頭,不再說話。
齊師傅清爽記得,那一天,自己說了很多,但秀娟後來沒有回應一句,就像根本沒有聽見自己閑話。
過去這麼多年,想起那個場面,他終于體會了秀娟的意思。
她不是沒聽見,而是根本不相信。
4
那輛手拉車終于又來了,還是齊海生,還是那樣的急急火火。
在點心店門口停住,一袋一袋地搬面粉。
搬完了,他就站在點心商店門口,拿毛巾用力撣身上白灰。
海生。
齊師傅叫了一聲。
齊海生沒反應,照舊撣着衣服。
齊師傅猶豫了一下,咽了口口水,又重些聲音叫了一聲。
齊海生定住,慢慢轉過頭來。
齊師傅盯着他的眼睛,他也盯着齊師傅眼睛,對視一會兒,海生突然變得慌張無比,低下頭,用毛巾在臉上胡亂塗着。
看見這場面,齊師傅的喉嚨口有些發硬。
齊海生說,你來了。
齊師傅說,我來了幾次了,都坐在這裡。
齊海生說,你怎麼沒叫我?
齊師傅說,我看你忙。
齊海生哦了聲,好像想再說些什麼,又不曉得說什麼,有些尴尬。
齊師傅說,你沒吃過飯吧?
齊海生說,沒吃過。
齊師傅說,還有生活要做嗎?
齊海生說,沒了,最後一趟了。
齊師傅說,那我帶你去吃飯,去興國飯店。
齊海生說,好,那你坐手拉車上,我拉你去。
齊師傅應了,側身坐在手拉車的一邊,将挂在手拉車上的衣裳遞給齊海生,說,穿上,别凍了。
齊海生接過去穿上,說,你坐穩,我要動身了。
齊師傅說,好。
齊海生拉起手拉車,慢慢加快腳步。
齊師傅在身後看着他,眼淚突然從臉上滾落。
到了飯店,點好菜,兩個人坐下吃。
齊師傅問,你在搬運工會裡做生活,怎麼地址卻留在點心商店?
齊海生說,每日在外面拉車,搬運工會幾乎不回去。
反倒是這裡的人更熟,留了地址,好收信。
齊師傅問,隻是城裡跑嗎?要出門嗎?
齊海生說,也不是,有時也要出遠門的。
齊師傅說,做這生活苦吧?
齊海生說,賺鈔票哪有不苦的?以前在家裡,都是用你的銅钿過少爺日子,現在少爺不做了,照理也該輪到我吃苦了。
齊師傅聽了,不響,隻是吃菜。
吃完了,齊師傅要去付鈔票,齊海生卻搶着付了。
齊海生說,從小到大,都是你給我銅钿花,現在,我能賺鈔票了,你也讓當兒子的請你一次。
齊師傅聽了,不作聲,喉嚨口又是一陣發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