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此,我特别要誠懇的對年輕的文藝界朋友們說——或者不惜用“警告”這個字:要成個以筆為武器的戰士,可先别忽略了戰士應有的銅筋鐵臂啊。
“白面”書生是含有些輕視的形容。
深夜裡狂吸着紙煙,或由激憤而過着浪漫的生活,以緻減低了寫作的能力,這豈但有欠嚴肅,而且近乎自殺呀!日本軍人每日在各處整批的屠殺我們,我們還要自殺麼?我們應當反抗!戰士,我們既是戰士,便應當敏捷矯健,生龍活虎的沖鋒陷陣。
我們強壯的身體支持着我們堅定的意志。
筆粗拳頭大,氣足心才熱烈。
我們都該自愛自惜。
成為鐵血文人,在這到處是血腥與炮火的時候,我們才能發出怒吼。
慚愧,我到時候非去休息不可,因為身體弱;我是怎樣的期待着那大時代鍛煉出來的文藝生力軍,以嚴肅的生活,雄美的體格,把“白面”與“文弱”等等可恥的形容詞從此掃刷了去,而以粗莽英武的姿态為新中國高唱前進的戰歌呢!浪漫,為什麼不可以呢?!然而我們的浪漫必是上馬殺敵,下馬為文的那種磊落豪放的氣概與心胸,必是堅苦卓絕,以犧牲為榮,為正義而戰的那種偉大的英雄主義。
以玫瑰色的背心,或披及肩項的卷發,為浪漫的象征,是死與無心肝的象征啊。
自恨使我睡不熟,不由的便想起了妻兒。
當學校初一停課,學生來告别的時候,我的淚幾乎終日在眼圈裡轉。
“先生!我們去流亡!”出自那些年輕的朋友之口,多麼痛心呢!有家,歸去不得。
學校,難以存身。
家在北,而身向南,前途茫茫,确切可靠的事隻有沿途都有敵人的轟炸與掃射!啊,不久便輪到了我,我也必得走出來呀!妻小沒法出來,我得向她們告别!我是家長,現在得把她們交給命運。
我自己呢,誰知道能走到哪裡去呢!我隻是一個影子,對家屬全沒了作用,而自己也不知自己的明日如何。
小兒女們還幫着我收拾東西呢! 我沒法不狠心。
我不能把自己關在亡城裡。
妻明白這個,她也明白,跟我出來,即使可能,也是我的累贅。
我照應她們,便不能盡量作我所能與所要作的事。
她也狠了心。
隻有狠心才能互相割舍,隻有狠心才見出互相諒解。
她不是非與丈夫攬臂而行不可的那種婦女,她平日就不以領着我去看電影為榮,所以今天可以放了我,使我在這四個月間還能勤苦的動我的筆。
假若——嘔,我真不敢這樣想!——她是那從電影中學得一套虛僞嬌貴的婦女,必定要同我出來,在逃難的時候,還穿着高跟鞋,我将怎辦呢?我親眼看見,在漢口最闊綽的飯店與咖啡館中,擺着一些向她們的丈夫演着影戲的婦女。
她們據說是很喜愛文藝呀。
她們的丈夫們是否文藝家,我不曉得;我隻不放心,假若她們的丈夫确是作者,他們能否在伺候太太而外,還有工夫去寫文章呢?假若在半夜由咖啡館回到家中,他還須去寫作,她能忍受在天明的時節,看到他的苦相——與男明星絕對相反的氣度與姿态嗎? 我想念我的妻與兒女,我覺得太對不起她們,可是在無可奈何之中,我感謝她,我必須拼命的去作事,好對得起她。
由懸念而自勵,一個有欠摩登的婦人,是怎樣的能幫助像我這樣的人哪!嚴肅的生活,來自男女彼此間的徹底諒解,互助互成。
國難期間,男女間的關系,是含淚相誓,各自珍重,為國效勞。
男兒是兵,女子也是兵,都須把最崇高的情緒生活獻給這血雨刀山的大時代。
夫不屬于妻,妻不屬于夫,他與她都屬于國家。
香豔溫柔的生活隻足以對得起好萊塢的苦心,隻足以使漢口香港畸形的繁榮;而真正的漢奸所期望的也并不與這個相差甚遠吧? 現在,又十點鐘了!空襲警報剛解除不久。
在探射燈的交插處,我看見八架,六架,銀色的鐵鷹;遠處起了火!我必須去睡。
誰知道明日見得着太陽與否呢?但是今天我必須作完今天的事,明天再作明天的事。
生與死都不算什麼,隻求生便生在,死便死在,各盡其力,民族必能于複興的信念中。
去睡呀,明日好早起。
今天或者不再難以入夢了,我的憂思與感觸已寫在了這裡一些;對老友談心,或者能有定心靜氣的功效的。
假若你以為這封信被别人看到,也能有些好處,那就不妨把它發表,代替你要我寫的短文吧。
《
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拟在本月下旬開成立大會,希望簡公們都入會。
你若能來赴會,更好!祝 安! 老舍武昌,二十七,三,十五夜。
原載1938年5月1日《宇宙風》第六十七期 四一九三九年五月十七日 亢德兄: 在戰時首都,已住有九個月了。
在這九個月裡,我給您和複您的信,都是三言兩語,簡單得難以為情;信尾巴照例的總是“忙,不多寫”,為是表明我不是沒話可說,而是沒工夫說話。
不過,假若我是您,恐怕也要納悶:“這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