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提倡白話文,不遺餘力,所有小說和一切小品文字,多已趨重白話,如白香山詩,老妪都解,自是一件挺好的事情。以後,連公文通信等,也全用白話,那更通俗,更容易使人明白了。不過文藝中的白話詩,很少佳作,雖白話詩集,常有出版,可是有的陳義太高,有的帶着外國氣息,仍然令人不易明白;并且為了不用韻腳,又無從上口諷詠,總覺得不夠味兒。這等于将散文拆散,排成長短句罷了。
我曾翻閱古人的詩詞,見小詞中盡有全用白話,而斐然可誦的,如宋代石孝友《蔔算子》雲:“見也如何暮,别也如何遽。别也應難見也難,後會難憑據。 去也如何去,住也如何住。住也應難去也難,此際難分付。”又《品令》雲:“困無力。幾度偎人,翠颦紅濕。低低問、幾時麼,道不遠、三五日。 你也自家甯耐,我也自家将息。蓦然地、煩惱一個病,教一個、怎知得。”辛棄疾《尋芳草》雲:“有得許多淚。更閑卻、許多鴛被。枕頭兒、放處都不是。舊家時,怎生睡。 更也沒書來。那堪被、雁兒調戲。道無書、卻有書中意。更排個、人人字。”又有雖非白話而用極淺顯的文字的,如李之儀《蔔算子》雲:“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 此水幾時休,此恨幾時已。隻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每一諷誦,覺得韻味之佳如嚼橄榄,決非現代的白話詩所可企及。
寫情的詞,自應以情味見長,才有韻緻,要是隻知堆垛字面,那麼好似女子濃抹脂粉,天然妩媚,都給掩蓋住了,還有甚麼好看?清代的黃仲則《步蟾宮》雲:“一層丁字簾兒底。隻繡着、花兒不理。别來難道改心腸,便話也、有頭沒尾。 蘭膏半滅衾如水。陡省起、夢中情事。可憐夢又不分明,怎得個、重新做起。”董文友《憶蘿月》雲:“已将身許。敢比風中絮。可奈檀郎疑又慮。末肯信侬言語。 便将一瓣香煙。花間斂衽告天。若負小窗歡約,來生醜似無鹽。”近人詞如天虛我生《步蟾宮》雲:“替卿拭淚扶卿起。到底是、怪人怎地。不成為了前言戲,便從此、将人不理。 我何敢辯非和是。生受了、冤家兩字。果然你要抛侬死,敢先向、泉台等你。”此等詞情味濃郁,而又明白如話,真使人百讀不厭。
“八一三”抗日軍興,我避寇皖南黟縣的南屏山時,想起了故鄉與故園,苦悶已極!因此以填詞自遺,為了覓取題材起見,時常留意左鄰右舍的動态。有一次聽說鄰近有一個青年,因他的女友探親他去,好久不見回來,他就相思成病,我因仿作白話詞,以“相思”為題,調寄《鵲橋仙》雲:“恨花恨月,怨天怨地,動便絆愁流淚。人言此是病相思,卻沒個仙方能治。 挂心挂肚,有情有意,要避也終難避。相思味苦似黃連,隻苦裡、還含甜味。”不上幾時,那女友回來了,見他們倆偎坐在一起,很親切地談話,我因又填了一阕《西地錦》:“促坐口脂香逼。把眼波偷瞥。偎肩低問,别來無恙,恁者般清瘠。 莫是相思太切。減許多眠食。願聽侬勸,萬千珍重,要時時将息。”有一晚,聽得貼鄰夫婦口角,各不相下;一會兒聲息全無,似乎偃旗息鼓,言歸于好了。我揣摩了他們兩下裡的情景和心理,戲作三阕反目詞,調寄《步蟾宮》雲:“一床分做鴻溝界。隻為了、三言兩語。不成鐵打硬心腸,便兀自、把人怨怪。 看來少你前生債。我到底、心兒未壞。待将決計暫丢開,又無奈、時時記挂。”“看伊郁郁常含淚。不用說、依然怄氣。有時偷擲眼波來,才一霎、自家回避。 令人束手難為計。直做了、妝台奴隸。本來拚與兩頭眠,怎禁得、柔情蜜意。”“幾朝甜蜜如情侶。一扳臉、便來冷語。莫非天在做黃梅,因此上、忽晴忽雨。 分明錯訂鴛鴦譜。竟仿佛、冤家團聚。到頭終是好夫妻,又何必、相煎太苦。”這是仿黃、陳兩家的《步蟾宮》而作的,可是東施效西子之颦,未免醜态百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