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革者的勝利——至于這改革的損益,自然又作别論。
陳友琴先生的《死字和活字》,便是在這決戰之後,重整陣容的最穩的方法,他已經不想從根本上斤斤計較字的錯不錯,即别不别了。
他隻問字的活不活;不活,就算錯。
他引了一段何仲英先生的《中國文字學大綱》來做自己的代表——
“……古人用通借,也是寫别字,也是不該。
不過積古相沿,一向通行,到如今沒有法子強人改正。
假使個個字都能夠改正,是《易經》裡所說的‘傒父之蠱’。
縱使不能,豈可在古人寫的别字以外再加許多别字呢?古人寫的别字,通行到如今,全國相同,所以還可解得。
今人若添寫許多别字,各處用各處的方音去寫,别省别縣的人,就不能懂得了,後來全國的文字,必定彼此不同,這不是一種大障礙麼?……”
這頭幾句,恕我老實的說罷,是有些可笑的。
假如我們先不問有沒有法子強人改正,自己先來改正一部古書試試罷,第一個問題是拿什麼做“正字”,《說文》,金文,骨甲文,還是簡直用陳先生的所謂“活字”呢?縱使大家願意依,主張者自己先就沒法改,不能“傒父之蠱”。
所以陳先生的代表的接着的主張是已經錯定了的,就一任他錯下去,但是錯不得添,以免将來破壞文字的統一。
是非不談,專論利害,也并不算壞,但直白的說起來,卻隻是維持現狀說而已。
維持現狀說是任何時候都有的,贊成者也不會少,然而在任何時候都沒有效,因為在實際上決定做不到。
假使古時候用此法,就沒有今之現狀,今用此法,也就沒有将來的現狀,直至遼遠的将來,一切都和太古無異。
以文字論,則未有文字之時,就不會象形以造“文”,更不會孳乳而成“字”,篆決不解散而為隸,隸更不簡單化為現在之所謂“真書”。
文化的改革如長江大河的流行,無法遏止,假使能夠遏止,那就成為死水,縱不幹涸,也必腐敗的。
當然,在流行時,倘無弊害,豈不更是非常之好?然而在實際上,卻斷沒有這樣的事。
回複故道的事是沒有的,一定有遷移;維持現狀的事也是沒有的,一定有改變。
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也是沒有的,隻可權大小。
況且我們的方塊字,古人寫了别字,今人也寫别字,可見要寫别字的病根,是在方塊字本身的,别字病将與方塊字本身并存,除了改革這方塊字之外,實在并沒有救濟的十全好方法。
複古是難了,何先生也承認。
不過現狀卻也維持不下去,因為我們現在一般讀書人之所謂“正字”,其實不過是前清取士的規定,一切指示,都在薄薄的三本所謂“翰苑分書”的《字學舉隅》中,但二十年來,在不聲不響中又有了一點改變。
從古訖今,什麼都在改變,但必須在不聲不響中,倘一道破,就一定有窒礙,維持現狀說來了,複古說也來了。
這些說頭自然也無效。
但一時不失其為一種窒礙卻也是真的,它能夠使一部分的有志于改革者遲疑一下子,從招潮者變為乘潮者。
我在這裡,要說的隻是維持現狀說聽去好像很穩健,但實際上卻是行不通的,史實在不斷的證明着它隻是一種“并無其事”:僅在這一些。
三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