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面?反正青山和湘靈的瑟聲已發生這麼一回的因緣,青山永在,瑟聲和鼓瑟的人也就永在了。
”
這确已說明了他的所以激賞的原因。
但也沒有盡。
讀者是種種不同的,有的愛讀《江賦》和《海賦》,有的欣賞《小園》或《枯樹》。
後者是徘徊于有無生滅之間的文人,對于人生,既憚擾攘,又怕離去,懶于求生,又不樂死,實有太闆,寂絕又太空,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太凄涼,所以又必須有一種撫慰。
于是“曲終人不見”之外,如“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或“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台”之類,就往往為人所稱道。
因為眼前不見,而遠處卻在,如果不在,便悲哀了,這就是道士之所以說“至心歸命禮,玉皇大天尊!”也。
撫慰勞人的聖藥,在詩,用朱先生的話來說,是“靜穆”:
“藝術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熱烈。
就詩人之所以為人而論,他所感到的歡喜和愁苦也許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熱烈。
就詩人之所以為詩人而論,熱烈的歡喜或熱烈的愁苦經過詩表現出來以後,都好比黃酒經過長久年代的儲藏,失去它的辣性,隻剩一味醇樸。
我在别的文章裡曾經說過這一段話:‘懂得這個道理,我們可以明白古希臘人何以把和平靜穆看作詩的極境,把詩神亞波羅擺在蔚藍的山巅,俯瞰衆生擾攘,而眉宇間卻常如作甜蜜夢,不露一絲被擾動的神色?’這裡所謂‘靜穆’(Serenity)自然隻是一種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詩裡所能找得到的。
古希臘——尤其是古希臘的造形藝術——常使我們覺到這種‘靜穆’的風味。
‘靜穆’是一種豁然大悟,得到歸依的心情。
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觀音大士,超一切憂喜,同時你也可說它泯化一切憂喜。
這種境界在中國詩裡不多見。
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
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
”
古希臘人,也許把和平靜穆看作詩的極境的罷,這一點我毫無知識。
但以現存的希臘詩歌而論,荷馬的史詩,是雄大而活潑的,沙孚的戀歌,是明白而熱烈的,都不靜穆。
我想,立“靜穆”為詩的極境,而此境不見于詩,也許和立蛋形為人體的最高形式,而此形終不見于人一樣。
至于亞波羅之在山巅,那可因為他是“神”的緣故,無論古今,凡神像,總是放在較高之處的。
這像,我曾見過照相,睜着眼睛,神清氣爽,并不像“常如作甜蜜夢”。
不過看見實物,是否“使我們覺到這種‘靜穆’的風味”,在我可就很難斷定了,但是,倘使真的覺得,我以為也許有些因為他“古”的緣故。
我也是常常徘徊于雅俗之間的人,此刻的話,很近于大煞風景,但有時卻自以為頗“雅”的:間或喜歡看看古董。
記得十多年前,在北京認識了一個土财主,不知怎麼一來,他也忽然“雅”起來了,買了一個鼎,據說是周鼎,真是土花斑駁,古色古香。
而不料過不幾天,他竟叫銅匠把它的土花和銅綠擦得一幹二淨,這才擺在客廳裡,閃閃的發着銅光。
這樣的擦得精光的古銅器,我一生中還沒有見過第二個。
一切“雅士”,聽到的無不大笑,我在當時,也不禁由吃驚而失笑了,但接着就變成肅然,好像得了一種啟示。
這啟示并非“哲學的意蘊”,是覺得這才看見了近于真相的周鼎。
鼎在周朝,恰如碗之在現代,我們的碗,無整年不洗之理,所以鼎在當時,一定是幹幹淨淨,金光燦爛的,換了術語來說,就是它并不“靜穆”,倒有些“熱烈”。
這一種俗氣至今未脫,變化了我衡量古美術的眼光,例如希臘雕刻罷,我總以為它現在之見得“隻剩一味醇樸”者,原因之一,是在曾埋土中,或久經風雨,失去了鋒棱和光澤的緣故,雕造的當時,一定是嶄新,雪白,而且發閃的,所以我們現在所見的希臘之美,其實并不準是當時希臘人之所謂美,我們應該懸想它是一件新東西。
凡論文藝,虛懸了一個“極境”,是要陷入“絕境”的,在藝術,會迷惘于土花,在文學,則被拘迫而“摘句”。
但“摘句”又大足以困人,所以朱先生就隻能取錢起的兩句,而踢開他的全篇,又用這兩句來概括作者的全人,又用這兩句來打殺了屈原,阮籍,李白,杜甫等輩,以為“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
其實是他們四位,都因為墊高朱先生的美學說,做了冤屈的犧牲的。
我們現在先來看一看錢起的全篇罷:
“省試湘靈鼓瑟
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苦調凄金石,清音入杳冥。
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
流水傳湘浦,悲風過洞庭。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
要證成“醇樸”或“靜穆”,這全篇實在是不宜稱引的,因為中間的四聯,頗近于所謂“衰飒”。
但沒有上文,末兩句便顯得含胡,不過這含胡,卻也許又是稱引者之所謂超妙。
現在一看題目,便明白“曲終”者結“鼓瑟”,“人不見”者點“靈”字,“江上數峰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