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武漢,我們都不大知道怕空襲。
遇到夜襲,我們必定“登高一望”。
探照燈把黑暗劃開,幾條銀光在天上尋找。
找到了,它們交叉在一處,照住那銀亮的,幾乎是透明的敵機。
而後,紅的黃的曳光彈打上去,高射炮緊跟着開了火。
有聲有色,真是壯觀。
四月二十九與五月三十一日的兩次大空戰,我們都在高處看望。
看着敵機被我機打傷,曳着黑煙逃竄,走着走着,一團紅光,敵機打幾個翻身,落了下去;有多麼興奮,痛快呀!一架敵機差不多就在我們的頭上,被我們兩架驅逐機截住,它就好像要孵窩的母雞似的,有人捉它,它就爬下不動那樣,老老實實的被擊落。
可是,一進七月,空襲更兇了,而且沒有了空戰。
在我的住處,有一個地洞,橫着豎着,上下與四壁都用木柱密密的撐住,頂上堆着沙包。
有一天,也就是下午兩三點鐘吧,空襲,我們入了這個地洞。
敵機到了。
一陣風,我們聽到了飛沙走石;緊跟着,我們的洞就像一隻小盒子被個巨人提起來,緊緊的亂搖似的,使我們眩暈。
離洞有三丈吧,落了顆五百磅的炸彈,碎片打過來,把院中的一口大水缸打得粉碎。
我們門外的一排貧民住房都被打垮,馬路上還有兩個大的彈坑。
我們沒被打死,可是知道害怕了。
再有空襲,我們就跑過鐵路,到野地的荒草中藏起去。
天熱,草厚,沒有風,等空襲解除了,我的襪子都被汗濕透。
不久,馮先生把我們送到漢口去。
武昌已經被炸得不像樣子了。
千家街的福音堂中了兩次彈。
蛇山的山坡與山腳死了許多人。
因為我是“文協”的總務主任,我想非到萬不得已不離開漢口。
我們還時常在友人家裡開晚會,十回倒有八回遇上空襲,我們煮一壺茶,滅去燈光,在黑暗中一直談到空襲解除。
邵先生勸我們快走,他的理由是:“到了最緊急的時候,你們恐怕就弄不到船位,想走也走不脫了!”
這樣,在七月三十日,我,何容,老向,與肖伯青(“文協”的幹事),便帶着“文協”的印鑒與零碎東西,辭别了武漢。
隻有友人白君和馮先生派來的副官,來送行。
船是一家中國的公司的,可插着意大利旗子。
這是條設備齊全,而一切設備都不負責任的船。
艙門有門軸,而關不上門;電扇不會轉;衣鈎掉了半截;什麼東西都有,而全無用處。
開水是在大木桶裡。
我親眼看見一位江北娘姨把洗腳水用完,又倒在開水桶裡!我開始拉痢。
一位軍人,帶着緊要公文,要在城陵矶下船。
船上不答應在那裡停泊。
他耽誤了軍機,就碰死在繞錨繩的鐵柱上!
船隻到宜昌。
我們下了旅館。
我繼續拉痢。
天天有空襲。
在這裡,等船的人很多,所以很熱鬧——是熱鬧,不是緊張。
中國人仿佛不會緊張。
這也許就是日本人侵華失敗的原因之一吧?日本人不懂得中國人的“從容不迫”的道理。
我們求一位黃老翁給我們買票。
他是一位極誠實坦白的人,在民生公司作事多年。
他極願幫我們的忙,可是連他也不住的抓腦袋。
人多船少,他沒法子臨時給我們趕造出一隻船來。
等了一個星期,他算是給我們買到了鋪位——在甲闆上。
我們不挑剔地方,隻要不叫我們浮着水走就好。
仿佛全宜昌的人都上了船似的。
不要說甲闆上,連煙囪下面還有幾十個難童呢。
開飯,晝夜的開飯。
茶役端着飯穿梭似的走,把腳上的泥垢全印在我們的被上枕上。
我必須到廁所去,但是在夜間三點鐘,廁所外邊還站着一排候補員呢!
三峽有多麼值得看哪。
可是,看不見。
人太多了,若是都擁到船頭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