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時光,傍晚回家,又走進了靜悄悄的環境。
聽到遠地裡的犬吠聲。
女孩子的滿足的表情的相貌,又在眼前出現,自己覺得做了好事情了,但心情又立刻不舒服起來,好像嚼了肥皂或者什麼一樣。
誠然,兩三年前,是有過非常的水災的,這大水和日本的不同,幾個月或半年都不退。
但我又知道,中國有着叫作“水利局”的機關,每年從人民收着稅錢,在辦事。
但反而出了這樣的大水了。
我又知道,有一個團體演了戲來籌錢,因為後來隻有二十幾元,衙門就發怒不肯要。
連被水災所害的難民成群的跑到安全之處來,說是有害治安,就用機關槍去掃射的話也都聽到過。
恐怕早已統統死掉了罷。
然而孩子們不知道,還在拚命的替死人募集生活費,募不到,就失望,募到手,就喜歡。
而其實,一塊來錢,是連給水利局的老爺買一天的煙卷也不夠的。
我明明知道着,卻好像也相信款子真會到災民的手裡似的,付了一塊錢。
實則不過買了這天真爛漫的孩子的歡喜罷了。
我不愛看人們的失望的樣子。
倘使我那八十歲的母親,問我天國是否真有,我大約是會毫不躊蹰,答道真有的罷。
然而這一天的後來的心情卻不舒服。
好像是又以為孩子和老人不同,騙她是不應該似的,想寫一封公開信,說明自己的本心,去消釋誤解,但又想到橫豎沒有發表之處,于是中止了,時候已是夜裡十二點鐘。
到門外去看了一下。
已經連人影子也看不見。
隻在一家的檐下,有一個賣馄饨的,在和兩個警察談閑天。
這是一個平時不大看見的特别窮苦的肩販,存着的材料多得很,可見他并無生意。
用兩角錢買了兩碗,和我的女人兩個人分吃了。
算是給他賺一點錢。
莊子曾經說過:“幹下去的(曾經積水的)車轍裡的鲋魚,彼此用唾沫相濕,用濕氣相噓,”——然而他又說,“倒不如在江湖裡,大家互相忘卻的好。
”
可悲的是我們不能互相忘卻。
而我,卻愈加恣意的騙起人來了。
如果這騙人的學問不畢業,或者不中止,恐怕是寫不出圓滿的文章來的。
但不幸而在既未卒業,又未中止之際,遇到山本社長了。
因為要我寫一點什麼,就在禮儀上,答道“可以的”。
因為說過“可以”,就應該寫出來,不要使他失望,然而到底也還是寫了騙人的文章。
寫着這樣的文章,也不是怎麼舒服的心地。
要說的話多得很,但得等候“中日親善”更加增進的時光。
不久之後,恐怕那“親善”的程度,竟會到在我們中國,認為排日即國賊——因為說是共産黨利用了排日的口号,使中國滅亡的緣故——而到處的斷頭台上,都閃爍着太陽的圓圈的罷,但即使到了這樣子,也還不是披瀝真實的心的時光。
單是自己一個人的過慮也說不定:要彼此看見和了解真實的心,倘能用了筆,舌,或者如宗教家之所謂眼淚洗明了眼睛那樣的便當的方法,那固然是非常之好的,然而這樣便宜事,恐怕世界上也很少有。
這是可以悲哀的。
一面寫着漫無條理的文章,一面又覺得對不起熱心的讀者了。
臨末,用血寫添幾句個人的豫感,算是一個答禮罷。
二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