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人說:“這是因為作者的名聲的緣故”。
話是不錯的。
現在許多新作家的努力之作,都沒有這麼的受批評家注意,偶或為讀者所發現,銷上一二千部,便什麼“名利雙收”呀,“不該回來”呀,“叽哩咕噜”呀,群起而打之,惟恐他還有活氣,一定要弄到此後一聲不響,這才算天下太平,文壇萬歲。
然而别一方面,慷慨激昂之士也露臉了,他戟指大叫道:“我們中國有半個托爾斯泰沒有?有半個歌德沒有?”慚愧得很,實在沒有。
不過其實也不必這麼激昂,因為從地殼凝結,漸有生物以至現在,在俄國和德國,托爾斯泰和歌德也隻有各一個。
我并沒有遭着這種打擊和恫吓,是萬分幸福的,不過這回卻想破了向來對于批評都守緘默的老例,來說幾句話,這也并無他意,隻以為批評者有從作品來批判作者的權利,作者也有從批評來批判批評者的權利,咱們也不妨談一談而已。
看所有的批評,其中有兩種,是把我原是小小的作品,縮得更小,或者簡直封閉了。
一種,是以為《出關》在攻擊某一個人。
這些話,在朋友閑談,随意說笑的時候,自然是無所不可的,但若形諸筆墨,昭示讀者,自以為得了這作品的魂靈,卻未免像後街阿狗的媽媽。
她是隻知道,也隻愛聽别人的陰私的。
不幸我那《出關》并不合于這一流人的胃口,于是一種小報上批評道:“這好像是在諷刺傅東華,然而又不是。
”既然“然而又不是”,就可見并不“是在諷刺傅東華”了,這不是該從别處着眼了麼?然而他因此又覺得毫無意味,一定要實在“是在諷刺傅東華”,這才嘗出意味來。
這種看法的人們,是并不很少的,還記得作《
但小說裡面,并無實在的某甲或某乙的麼?并不是的。
倘使沒有,就不成為小說。
縱使寫的是妖怪,孫悟空一個筋鬥十萬八千裡,豬八戒高老莊招親,在人類中也未必沒有誰和他們精神上相像。
有誰相像,就是無意中取誰來做了模特兒,不過因為是無意中,所以也可以說是誰竟和書中的誰相像。
我們的古人,是早覺得做小說要用模特兒的,記得有一部筆記,說施耐庵——我們也姑且認為真有這作者罷——請畫家畫了一百零八條梁山泊上的好漢,貼在牆上,揣摩着各人的神情,寫成了《水浒》。
但這作者大約是文人,所以明白文人的技倆,而不知道畫家的能力,以為他倒能憑空創造,用不着模特兒來作标本了。
作家的取人為模特兒,有兩法。
一是專用一個人,言談舉動,不必說了,連微細的癖性,衣服的式樣,也不加改變。
這比較的易于描寫,但若在書中是一個可惡或可笑的角色,在現在的中國恐怕大抵要認為作者在報個人的私仇——叫作“個人主義”,有破壞“聯合戰線”之罪,從此很不容易做人。
二是雜取種種人,合成一個,從和作者相關的人們裡去找,是不能發見切合的了。
但因為“雜取種種人”,一部分相像的人也就更其多數,更能招緻廣大的惶怒。
我是一向取後一法的,當初以為可以不觸犯某一個人,後來才知道倒觸犯了一個以上,真是“悔之無及”,既然“無及”,也就不悔了。
況且這方法也和中國人的習慣相合,例如畫家的畫人物,也是靜觀默察,爛熟于心,然後凝神結想,一揮而就,向來不用一個單獨的模特兒的。
不過我在這裡,并不說傅東華先生就做不得模特兒,他一進小說,是有代表一種人物的資格的;我對于這資格,也毫無輕視之意,因為世間進不了小說的人們倒多得很。
然而縱使誰整個的進了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