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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關》的“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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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如果作者手腕高妙,作品久傳的話,讀者所見的就隻是書中人,和這曾經實有的人倒不相幹了。

    例如《紅樓夢》裡賈寶玉的模特兒是作者自己曹霑,《儒林外史》裡馬二先生的模特兒是馮執中,現在我們所覺得的卻隻是賈寶玉和馬二先生,隻有特種學者如胡适之先生之流,這才把曹霑和馮執中念念不忘的記在心兒裡:這就是所謂人生有限,而藝術卻較為永久的話罷。

     還有一種,是以為《出關》乃是作者的自況,自況總得占點上風,所以我就是其中的老子。

    說得最凄慘的是邱韻铎先生—— “……至于讀了之後,留在腦海裡的影子,就隻是一個全身心都浸淫着孤獨感的老人的身影。

    我真切地感覺着讀者是會墜入孤獨和悲哀去,跟着我們的作者。

    要是這樣,那麼,這篇小說的意義,就要無形地削弱了,我相信,魯迅先生以及像魯迅先生一樣的作家們的本意是不在這裡的。

    ……”(《每周文學》的《海燕讀後記》) 這一來真是非同小可,許多人都“墜入孤獨和悲哀去”,前面一個老子,青牛屁股後面一個作者,還有“以及像魯迅先生一樣的作家們”,還有許多讀者們連邱韻铎先生在内,竟一窠蜂似的湧“出關”去了。

    但是,倘使如此,老子就又不“隻是一個全身心都浸淫着孤獨感的老人的身影”,我想他是會不再出關,回上海請我們吃飯,出題目征集文章,做道德五百萬言的了。

     所以我現在想站在關口,從老子的青牛屁股後面,挽留住“像魯迅先生一樣的作家們”以及許多讀者們連邱韻铎先生在内。

    首先是請不要“墜入孤獨和悲哀去”,因為“本意是不在這裡”,邱先生是早知道的,但是沒說出在那裡,也許看不出在那裡。

    倘是前者,真是“這篇小說的意義,就要無形地削弱了”;倘因後者,那麼,卻是我的文字壞,不夠分明的傳出“本意”的緣故。

    現在略說一點,算是敬掃一回兩月以前“留在腦海裡的影子”罷—— 老子的西出函谷,為了孔子的幾句話,并非我的發見或創造,是三十年前,在東京從太炎先生口頭聽來的,後來他寫在《諸子學略說》中,但我也并不信為一定的事實。

    至于孔老相争,孔勝老敗,卻是我的意見:老,是尚柔的;“儒者,柔也”,孔也尚柔,但孔以柔進取,而老卻以柔退走。

    這關鍵,即在孔子為“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事無大小,均不放松的實行者,老則是“無為而無不為”的一事不做,徒作大言的空談家。

    要無所不為,就隻好一無所為,因為一有所為,就有了界限,不能算是“無不為”了。

    我同意于關尹子的嘲笑:他是連老婆也娶不成的。

    于是加以漫畫化,送他出了關,毫無愛惜,不料竟惹起邱先生的這樣的凄慘,我想,這大約一定因為我的漫畫化還不足夠的緣故了,然而如果更将他的鼻子塗白,是不隻“這篇小說的意義,就要無形地削弱”而已的,所以也隻好這樣子。

     再引一段邱韻铎先生的獨白—— “……我更相信,他們是一定會繼續地運用他們的心力和筆力,傾注到更有利于社會變革方面,使凡是有利的力量都集中起來,加強起來,同時使凡是可能有利的力量都轉為有利的力量,以聯結成一個巨大無比的力量。

    ” 一為而“成一個巨大無比的力量”,僅次于“無為而無不為”一等,我“們”是沒有這種玄妙的本領的,然而我“們”和邱先生不同之處卻就在這裡,我“們”并不“墜入孤獨和悲哀去”,而邱先生卻會“真切地感覺着讀者是會墜入孤獨和悲哀去”的關鍵也在這裡。

    他起了有利于老子的心思,于是不禁寫了“巨大無比”的抽象的封條,将我的無利于老子的具象的作品封閉了。

    但我疑心:邱韻铎先生以及像邱韻铎先生一樣的作家們的本意,也許倒隻在這裡的。

     四月三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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