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所經曆的是在一個忘了名目的會場上,看見一位頭包白紗布,用無錫腔講演排滿的英勇的青年,不覺肅然起敬。
但聽下去,到得他說“我在這裡罵老太婆,老太婆一定也在那裡罵吳稚晖”,聽講者一陣大笑的時候,就感到沒趣,覺得留學生好像也不外乎嬉皮笑臉。
“老太婆”者,指清朝的西太後。
吳稚晖在東京開會罵西太後,是眼前的事實無疑,但要說這時西太後也正在北京開會罵吳稚晖,我可不相信。
講演固然不妨夾着笑罵,但無聊的打诨,是非徒無益,而且有害的。
不過吳先生這時卻正在和公使蔡鈞大戰,名馳學界,白紗布下面,就藏着名譽的傷痕。
不久,就被遞解回國,路經皇城外的河邊時,他跳了下去,但立刻又被撈起,押送回去了。
這就是後來太炎先生和他筆戰時,文中之所謂“不投大壑而投陽溝,面目上露”。
其實是日本的禦溝并不狹小,但當警官護送之際,卻即使并未“面目上露”,也一定要被撈起的。
這筆戰愈來愈兇,終至夾着毒詈,今年吳先生譏刺太炎先生受國民政府優遇時,還提起這件事,這是三十餘年前的舊賬,至今不忘,可見怨毒之深了。
但先生手定的《章氏叢書》内,卻都不收錄這些攻戰的文章。
先生力排清虜,而服膺于幾個清儒,殆将希蹤古賢,故不欲以此等文字自穢其著述——但由我看來,其實是吃虧,上當的,此種醇風,正使物能遁形,贻患千古。
剪掉辮子,也是當時一大事。
太炎先生去發時,作《解辮發》,有雲—— “……共和二千七百四十一年,秋七月,餘年三十三矣。
是時滿洲政府不道,戕虐朝士,橫挑強鄰,戮使略賈,四維交攻。
憤東胡之無狀,漢族之不得職,隕涕涔涔曰,餘年已立,而猶被戎狄之服,不違咫尺,弗能剪除,餘之罪也。
将薦紳束發,以複近古,日既不給,衣又不可得。
于是曰,昔祁班孫,釋隐玄,皆以明氏遺老,斷發以殁。
《
……” 文見于木刻初版和排印再版的《訄書》中,後經更定,改名《檢論》時,也被删掉了。
我的剪辮,卻并非因為我是越人,越在古昔,“斷發文身”,今特效之,以見先民儀矩,也毫不含有革命性,歸根結蒂,隻為了不便:一不便于脫帽,二不便于體操,三盤在囟門上,令人很氣悶。
在事實上,無辮之徒,回國以後,默然留長,化為不二之臣者也多得很。
而黃克強在東京作師範學生時,就始終沒有斷發,也未嘗大叫革命,所略顯其楚人的反抗的蠻性者,惟因日本學監,誡學生不可赤膊,他卻偏光着上身,手挾洋磁臉盆,從浴室經過大院子,搖搖擺擺的走入自修室去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