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荔枝鮮”三字也在。
看來昨天并不是一個噩夢。
他失望地揉了揉眼睛,覺得渾身軟綿綿的,毫無力氣。
明媚的日光從窗牖空隙灑進來,卻不能帶來哪怕一點點振奮。
對于一個已提前判了死刑的人,這些景緻都毫無意義。
二十八年的謹小慎微,隻是一次的不經意,便陷入了萬劫不複。
夫人孩子随他在長安過了這麼多年苦日子,好不容易要有宅可居,卻又要傾覆到水中,想到這裡,李善德心中一陣抽痛,抽痛之後,則是無邊的絕望。
區區一個從九品下的上林署監事,能做什麼?
他失魂落魄地呆到了午後,終于還是起了身,把頭發簡單地梳攏了一下,搖搖擺擺地走出上林署。
很多同僚都看到他,可沒人湊過來,隻是遠遠竊竊私語,如同看一個死囚犯。
李善德也不想理睬他們,昨天若不是那些人起哄,自己也不會那麼輕易被騙入彀中。
他現在不想去揣測這些蠅營狗苟的心思,隻想回家跟家人在一起。
他離開皇城,憑着直覺朝家裡走去。
走着走着,忽然聽到一聲呼喊:“良元兄,你怎麼在這裡?”
李善德扭頭一看,在街口站着兩個青袍男子。
一個細眼寬頤,面孔渾圓有如一枚肉銅鏡,還有一個瘦肖的中年人,八字眉頭倒撇,看上去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面相。
這兩個都是熟人。
胖胖的那個叫韓承,在刑部比部司任主事,因為家裡排行十四,大家都叫他韓十四;瘦的那個叫杜甫,如今……李善德隻知道他詩文不錯,得過聖人青睐,一直在京待選,别的倒不太清楚。
韓承一見面,熱情地要拽李善德一起去吃酒,說杜子美剛剛得授官職,要慶祝一下。
李善德木然應從,被他們拉去了西市裡的一處酒肆中。
一個胖胖的胡姬迎出來,略打量一番他們三人穿着,徑直引到了酒肆的一處壁角。
韓承嫌她勢利,從腰間摸出十五枚大錢,案幾上一拍:“今日老杜授官,元該好生慶祝一下,與我叫個樂班來助興!”胡姬一聽這三位裡居然有了個實職官,連忙斂起态度,喚來兩個龜茲樂手。
她又從垆端取來三爵桂酒,說是酒家贈送,韓承臉色這才好點。
杜甫局促道:“十四,我也不是甚麼高官,不必如此破費。
”“怕什麼,改日你贈我一篇詩文便是。
”韓承豪爽地擺了擺手。
兩個高鼻深目的龜茲樂手過來,先展開一簾薄紗,左右挂在壁角曲釘上,然後隔着簾子奏起西域小曲來。
韓承拿起酒爵,對李善德笑道:“良元兄,你是有所不知。
吏部這一次本是授了河西縣尉給子美,結果他給推了,這才換成了右衛率府兵曹參軍——雖是個閑散職位,好歹是個京官。
當今聖上是好詩文的,子美留在長安,總有出頭之日。
”
李善德木然拱手,杜甫卻自嘲道:“兵曹參軍實非我願,隻為了幾石祿米罷了,否則家裡要餓煞。
五柳先生可以不折腰,我的心志不及先賢遠矣。
”韓承見他又要開始絮叨,連忙舉起酒爵:“來,來,莫散發陰能量了,你可是集賢院待制過的,前途無量,與我們這些濁吏不一樣。
”
三人舉起酒爵,一飲而盡。
這桂酒是用桂花與米酒合釀而成的香酒,香氣濃郁,李善德一入口,想到自己活不到八月,連新宅中那棵桂樹開花也見不到,不由悲從中來,放下酒爵淚水滾滾。
韓承與杜甫都吓了一跳,忙問怎麼回事。
李善德沒什麼顧忌,便把敕牒取出來,如實講了。
兩人聽完,都楞在原地。
半晌杜甫忍不住道:“竟有此等荒唐事!嶺南路遠,荔枝易變,此皆人力所不能改,難道沒人說給聖人知麼?”
韓承冷笑道:“聖人口含天憲,他定了什麼,誰敢勸個不字?你們可還記得安祿山麼?多少人說這胡兒有叛心,聖人可好,直接把勸谏的人綁了送去河東。
所以荔枝這事,那些衙署甯可往下推,也沒一個敢讓聖人撤回成命的。
”
“聖人是不世出的英主,可惜……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飾非。
”杜甫感慨。
“皇帝诏令無可取消,那麼最好能尋一隻替罪羔羊,把這樁差遣接了,做不成死了,才天下太平。
良元兄可玩過羯鼓傳花?你就是鼓聲住時手裡握花的那個人。
”
韓承說得坦率而犀利。
他和這兩人不同,身為戶部比部司的主事,工作是勾檢諸部的賬目,對官場看得最為透徹。
杜甫聽完大驚:“如此說來,良元兄豈不是無法可解?可憐,可憐!”他關切地撫了撫李善德的脊背,大起恻隐之心。
這一撫,李善德登時又悲從中來,拿袖角去拭眼淚,抽抽噎噎道:“我才從招福寺那裡借了兩百貫香積貸。
一人死了不打緊,隻怕她們娘倆會被變賣為奴。
可憐她們随我半世艱苦,好容易守得雲開,未見到月明便要落難。
”杜甫也垂淚道:“我如何不知。
我妻兒遠在奉先,也是饑苦愁頓。
我牽挂得緊,可離了京城,便沒了祿米,她們也要……”
韓承玩着手裡的空酒爵,看着這兩位哭成一團,無奈地搖了搖頭:“子美你莫要添亂了——良元兄,我來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