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署令臉色一下子冷下來:“貼黃?本官可不記得判給你時,牒上有什麼貼黃——不是你自己貼上去的吧?”
“下官哪有這種膽子啊,明明……”
“你剛才也說了,貼黃需要钤印押縫,以示公心。
請問這脫落的貼黃上,印痕何在?”
李善德一下子噎住了。
是啊,那張“煎”字貼黃上,怎麼沒有押縫印章呢?當時他喝得酒酣耳熱,隻看到文牒上那“荔枝使”的字樣,心思便飛了,沒有檢查文書細節——話又說回來,自家上司給的文書,誰會像防賊一樣查驗啊。
他一時情急,聲音大了起來:“署令明鑒。
您午時也不說,是内廷要吃荔枝煎嗎?”
劉署令冷笑道:“荔枝煎?我看你是老糊塗了吧?那東西在口味貢庫裡車載鬥量!用得着咱們提供麼?你們說說,中午可聽見我提荔枝煎了麼?”
衆人都是搖搖頭。
劉署令道:“我中午說得清楚,敕牒裡也寫得清楚,授給你這一個荔枝使的頭銜,本就是要給宮裡采辦鮮荔枝的,不要看錯!”
李善德的胡須抖了抖,簡直不敢相信耳中聽到的話:“鮮荔枝?您也知道荔枝的物性,一日色變,兩日香變,三日味變。
從嶺南到長安,遠近不下五千裡路,無論如何也趕不及啊。
”
“所以李使臣你得多用用心,聖上可等着呢。
”
外頭鼓聲快要停了,劉署令不耐煩地站起身來,匆匆朝外頭走去。
李善德驚慌地撲過去揪住他袖子,卻被一把推開,脊背再一次重重磕在木闆地上。
待得他頭暈目眩爬起來,廊下已是空空蕩蕩。
李善德呆呆地癱坐了一陣,忽然發瘋似地直奔司農寺的閣架庫。
宿直小吏突然被一個披頭散發的瘋子攔住,吓得差點喊衛兵來抓人。
李善德抓住他胳膊,苦苦哀求開庫一看。
小吏生怕被他咬上一口,隻好應允。
這裡有幾十個大棗木架子,上頭堆着大量卷帙。
京城附近的林苑果園,虛實盡藏于此。
李善德記得,中午簽的那份敕牒,按原樣鈔了三份,分送三個衙署存底,其中司農寺存有一份。
他決心要弄個清楚,如果貼黃是真,那麼在這個存檔裡一定也有痕迹。
這裡的每一卷文書,都在外頭露出一角标簽。
這叫抄目,上面寫着事由、經辦衙署與日期,以便勾檢查詢。
李善德憑着這個,很快便找到了那件備份。
他迫不及待地将卷軸從閣架掣出來,展開一看,心髒驟然停跳了一拍。
這份文書上面,并無任何貼黃痕迹,“荔枝鮮十斤”五個字清晰工整,絕無半點塗抹。
“不行,我得去吏部和蘭台去核驗另外兩份!”
李善德仍不肯放棄,也不敢放棄。
要知道,這可是聖人發下來的差遣,若是辦不好,隻有死路一條。
所以他必須得搞清楚,聖人到底想要的是什麼?
他正琢磨着如何進入那三處閣架庫,無意中掃到了卷軸外插的那一角抄目标簽,上頭密密麻麻許多墨字。
如果一軸文牒的流轉跨了不同衙署,負責入檔的官吏為了省事,往往懶得更換新标簽,隻用筆劃掉舊标簽上的字迹,把新抄目寫上去。
所以對有心人來說,光看抄目便知道它的流轉過程。
李善德疑惑地拿起來仔細看,發現它在尚食局、太府寺、宮市使和嶺南朝集使手裡都呆過,然後才送來司農寺。
而司農寺卿二話沒說,直接下發給了上林署。
讀罷這條抄目,李善德眼前不由得一陣暈眩。
他意識到,不必再去吏部和蘭台查驗了。
從一開始,聖人想要的,就是六月初一吃到嶺南的荔枝。
不是荔枝煎,是新鮮荔枝。
荔枝三日便會變質,就算有日行千裡的龍駒,也絕無可能從五千裡外的嶺南把新鮮荔枝運到長安。
所以荔枝使這個差遣,是注定辦不成的,它不是什麼肥差,而是一道催命符,每一個衙署都避之不及。
于是李善德在抄目裡,看到了一場馬球盛況:尚食局推給太府寺,太府寺傳給宮市使,宮市使踢到嶺南朝集使,嶺南朝集使又移文至司農寺。
司農寺實在傳無可傳,隻好往下壓,硬塞到上林署。
李善德雖然老實忠厚,可畢竟在官場呆了幾十年,到了這會兒,如何還不知道自己被坑了。
誰讓他恰好在這一天告假去看房,衆人一圓議,把不在場的人給公推出來。
劉署令為了哄他接下這枚燙手梨子,先用酒菜引他入彀灌醉,然後故意把“鮮”貼黃成“煎”,反正隻要沒钤大印,李善德就算事後發現,也說不清楚。
一想明白此節,李善德手腳不由得一陣抽搐,軟軟跌坐在閣架庫的地闆上。
恍惚中,他感覺自己呆在一個狹窄漆黑的井底,渾身被冰涼的井水浸泡。
他擡起頭,看到那座還未住進去的宅子在井口慢慢崩塌,伴随着一片片桂花落入井中,很快把井口的光亮堵得一絲不見……
……他再度醒來時,已是二月四日的早上。
昨晚皇城已經關閉,無法進出。
李善德無論如何都回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回到上林署的宿直間,又是何時睡着的。
他心存僥幸地摸了摸枕邊,敕牒還在,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