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路,已過浔陽!荔枝流汁!”
一個仆役抱着信鴿,匆匆跑進屋子,報告最新傳回的消息。
李善德從案幾後站起來,提起墨筆,在牆上的麻紙上點了個濃濃的黑點。
這面土牆上貼的,是一張碩大的格眼簿子。
那格眼簿子頂上左起一列,從上至下分别寫的是一路、二路、三路、四路;頂上一排,自左至右寫着百裡、二百裡、三百裡……彼此交錯,形成一片密密麻麻的格子。
這是李善德發明的腳程格眼。
那四隊撒出去之後,除了大甕,還帶了同樣規制的一批小甕,每到一地,開啟一個小甕檢查狀态,便放飛一隻信鴿回報。
李善德在廣州一收到消息,立刻按裡程遠近,用四色筆填入格眼。
黑圈為不變,赭點為色變,紫點為香變,朱點為味變,墨點為流汁。
如此一來,每隊人馬奔出多遠,荔枝變化如何,便一目了然。
李善德退後一步,審視良久,長長發出一聲歎息。
在前五百裡,四路進展還算不錯,格眼中皆是黑圈,可随着裡程向前延伸,圓點如荔枝一樣,開始陸續發生了變化。
一旦出現朱色,就意味着荔枝不再新鮮了。
一個刺眼的墨點出現在牆壁上,說明荔枝徹底壞掉,這一路已告失敗。
出乎李善德意料的是,這一路居然是事先寄予厚望的水路。
在出發後第四日下午,他們沖到了浔陽口,可惜還沒來得及入江,荔枝便已變味。
前後一千五百八十七裡,日行近四百裡。
按李善德的設想,行舟雖然不及馳馬,但可以日夜兼程,均速不會比陸運慢多少。
可他飛速拿起九州輿圖複盤時,發現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從萬安至虔州一段,有一段“十八險灘”,江中怪石如精鐵,突兀廉厲,錯峙波面。
過往船隻無不小心翼翼,往往要半天之久方能過去。
當然,即使避開這一段,未來也甚為可慮。
之前李善德測算過,他從鄂州入江,順流直下,可以日行一百裡。
但如果按這條路線返回,則必須溯流逆行,隻能日行五十裡——這還是趕上風頭好的時候。
李善德一陣歎息。
如果有足夠的時間和人手,這些問題都可以提前預料到。
可讓他一個人在七天設計出四條長路來,實在太分神乏術。
唯一讓他略感安慰的是,雙層水甕确實發揮了作用,讓荔枝的腐壞延緩了一日,才開始流汁——雖然這隻是聊勝于無,但這就如同攢買宅錢,都是一點一點锱铢計較出來的。
他擱下毛筆,負手走到窗邊。
溫濕的氣息令天空更顯蔚藍,每次一有黑影掠過雲端,他的心跳便猛地跳動一下。
今天是三月二十五日,距離試驗隊伍出發已過去六日,差不多到了荔枝保鮮的極限。
理論上,四路結果都應該出來了,信鴿随時可能出現。
這時蘇諒拎着食盒一腳踏進院來,看到李善德仰着脖子在等信鴿,不由笑道:“先生莫心急,鴿子不飛回來,豈不是好事?說明騎手走得更遠啊。
”李善德知道老胡商說得有道理,隻是一隻靴子高懸在上,不落下來,心裡始終不踏實。
蘇諒把食盒打開,取出一碗蕉葉罩着的清湯:“本地人有句俗話:做人最重要的,便是……”
“開心是吧?别啰嗦了,我都聽出耳繭了。
”
“事已至此,先生不必過于挂慮。
我煲了碗羅漢清肺湯,與你去去火氣。
”
“誰能給我下碗湯餅吃啊。
”李善德抱怨。
嶺南什麼都好,就是面食太少。
不過他到底還是接下老胡商的湯,輕輕啜了一口,百感交集。
他自從接了這荔枝使的職責,長安朝廷也不管,嶺南經略也不問,隻有這老胡商和那個小峒女給予了實質性的幫助。
他正要吐露感激,老胡商慢條斯理道:“這邊小老代你看着,保證一隻鴿子也錯不過。
先生喝完湯,還是出去轉轉吧,畢竟是敕封的荔枝使,經略府那邊總不好太冷落。
”
李善德的笑意僵在臉上,原來老胡商是來讨債的。
他為了這個試驗,貸了一筆巨款,現在得付出代價了。
果然是生意場上無親人啊……他抹抹嘴,起身道:“有勞蘇老,我去去就回。
”
一想到要從經略府那裡讨便宜,他就覺得頭疼。
可形勢逼人,不得不去,隻好趕鴨子上架了。
“先生要記得。
跳胡旋舞的要訣,不是随樂班而動,而是旋出自己的節奏。
”老胡商笑吟吟地叮囑了一句。
再一次來到經略府門口,李善德這次學乖了,不去何履光那觸黴頭,徑直去找掌書記趙欣甯。
可巧趙欣甯正站在院子裡,揮動鞭子狠抽一個昆侖奴,抽得鮮血四濺,哀聲連連。
趙欣甯一見是他,放下鞭子,用絲巾擦了擦手,滿面笑容迎過來。
李善德見他袍角沾着斑斑血迹,不敢多看,先施了一禮。
趙欣甯見他表情有些僵,淡然解釋了一句:“這個蠢仆弄丢了節帥最喜歡的孔雀,也還罷了,居然妄圖拿山雞來蒙混。
節帥最恨的,不是蠢材,就是把他當蠢材耍的人,少不得要教訓一下。
李善德不知他是否有所意指,硬着頭皮道:“這一次來訪,是想請趙書記再簽幾張通行符牒,方便辦聖人的差事。
”
“哦?原來那張呢?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