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想,當年周天子派采詩官去諸野搜集民歌,他們聽到的《詩經》原曲是不是也是同樣風格。
至于那個佛像,李善德開始以為他們崇佛。
後來才知道,峒人的天神沒有形象,所以就借了廟裡的佛像來拜,有時候也借道觀裡的老君來,隻要有模樣就成,什麼模樣都無所謂……
祭拜的流程極短,峒人們唱完了歌子,把視線都集中在酒窖裡,眼神火熱。
阿僮砸開封窖的黃泥,很快端出二十幾個大壇子。
峒人們歡呼着,排着隊用自己的碗去舀,舀完一飲而盡,又去篝火旁拿簽子,邊排隊等着舀酒邊吃。
阿僮給李善德盛了一碗荔枝酒過來,他啜了一口,“噗”地噴了。
剛才阿僮講釀造過程,李善德就覺得不對勁兒,按說果酒發酵起碼得三個月,怎麼荔枝酒才入窖幾天就能喝了?剛才一嘗才知道,除了紅曲、蔗糖之外,峒人還在荔枝壇裡倒入了大量米酒。
難怪七、八日便可以開窖,這哪裡是荔枝酒,分明是泡了荔枝的米酒。
這些峒人,隻是編造個名目酗酒罷了!
他其實也好酒,隻是很少有暢懷的機會。
轉運試驗的壓力太大了,他也想借機放松一下,一口氣喝了三碗,整個人開始醉醺醺。
他側頭發現那個林邑奴在旁邊,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手裡的碗。
李善德笑道:“癡兒莫不是也饞了,來,來,我敬你一碗酒!”然後舀了一碗荔枝酒,遞到他面前。
林邑奴吓了一跳,伏地叩頭,卻不敢接:“奴仆豈能喝主人的東西。
”李善德嚷嚷道:“什麼奴仆!我他媽也是個家奴!有什麼區别!今天都忘了,忘了,都是好朋友,來喝!”強行塞給他。
林邑奴戰戰兢兢地接過去,用嘴唇碰了碰,見主人沒反應,這才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也許是酒精作用,這林邑奴忍不住發出一聲尖嘯聲,似是暢快之極。
李善德哈哈大笑,扔給他一個空碗,讓他自去舀,然後晃晃悠悠朝着篝火走去。
此時幾輪喝下來,篝火旁的場面已是混亂不堪,所有人都捧着酒碗到處亂走,要麼大聲叫喊,要麼互相推搡,伴随着一陣一陣的笑聲和歌唱聲。
李善德正喝得歡暢對面一個峒人跑過來,大聲問道:“你們長安,可有這般好喝的荔枝酒嗎?”
“有,怎麼沒有?!”李善德眼睛一瞪,把烤好的青蛙咬下一條腿,咽下去道,“長安的果酒,可是不少呢!有一種用葡萄釀的酒,得三蒸三釀,釀出來的酒水比琥珀還亮。
還有一種松醪酒,用上好的松脂、松花、松葉,一起泡在米酒裡,味道清香;還有什麼石榴酒,葡萄漿,蘭桂芳,茱萸香。
願君駐金鞍,暫此共年芳,願君解羅襦,一醉同匡床……”
他說着說着酒名,竟唱起喬知之的《倡女行》來。
那些峒人不懂後頭那些浪詞兒什麼意思,以為都是酒名,跟着李善德嗷嗷唱。
李善德興緻更濃了,又喝了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竟走到人群當中,當衆跳起胡旋舞來。
上林署的同僚們沒人知道,這個老實木讷的老家夥,其實是一位胡旋舞的高手。
年輕時他也曾技驚四座,激得酒肆胡姬下場同舞,換來不少酒錢。
可惜後來案牍勞形,生活疲累,不複見胡旋之風。
在這一刻,他忘記了等待的貴妃,忘記了自己未知的命運,忘記了長安城市的香積貸,隻想縱情歌舞,像當年一樣跳一曲無憂無慮的胡旋舞。
隻見夜色之下,躍動的篝火旁邊,一個胡子斑白的老頭單腳旋轉,狀如陀螺,飄飄然如飛升一般。
峒人們一邊歡呼着,一邊圍在四周,像鴨子一樣擺動身子,齊聲高歌。
歌聲穿行于荔枝林間:
“石榴酒,葡萄漿,蘭桂芳,茱萸香。
願君駐金鞍,暫此共年芳,願君解羅襦,一醉同匡床。
文君正新寡,結念在歌倡。
昨宵绮帳迎韓壽,今朝羅袖引潘郎。
莫吹羌笛驚鄰裡,不用琵琶喧洞房。
且歌新夜曲,莫弄楚明光。
此曲怨且豔,哀音斷人腸。
”
荔酒醇香,馬車飛快,所有人唱得無不眼神發亮。
李善德舞罷一曲,一揮手:“等我回去長安,給你們搞些來喝!”衆人一起歡呼。
這時阿僮也走過來,臉色紅撲撲的,顯然也喝了不少。
她“噗通”坐到李善德身旁,晃動着脖子:“先說好啊,我要喝蘭桂芳,聽名字就不錯。
”
李善德醉醺醺道:“最好的蘭桂芳,是在平康坊二曲。
可惜那裡的酒哇,不外沽,你得送出纏頭人家才送。
我沒去過,不敢去,也沒錢。
”
“那我連長安都沒去過,怎麼喝?”
“等我把這條荔枝道走通吧!到時候你就能把新鮮荔枝送到長安,聖人賞賜,想喝什麼都有了!”
阿僮盯着這個斑白胡子老頭,忽然笑了:“你剛才醉的樣子,好似一隻山裡的猴子。
都是城人,你和他們怎麼差那麼多?”
“阿僮姑娘你總這麼說,到底哪裡不同?”
“你知道大家為什麼來我這裡喝荔枝酒嗎?因為當年我阿爸是部落裡的頭人,他聽了城人的勸說,從山裡帶着大家出來,改種荔枝,做了熟峒。
大部分族人們平日做事的莊子,都是包榷商人建的,日日勞作不得休息。
所以大家一年隻在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