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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僮那句無心的建議,蓦然在心中響起:“你把夫人孩子接來,躲進山裡,不信那皇帝老兒能來抓。
”——難道真要遠遁嶺南?李善德一時遊移不決。
他已經窮盡了可能,确實沒有絲毫機會把荔枝送去長安。
拼死一搏,也分很多種,為皇帝拼,還是為家人拼?
到了四月七日,阿僮派了個人過來,說她家最好的荔枝樹開始過殼了,喚他去從化采摘。
李善德遂叫上林邑奴,又去了石門山下。
此時的荔枝園,和之前大不相同。
密密麻麻的枝條上,挑着無數紫紅澄澄、圓滾滾的荔枝,在濃綠映襯之下嬌豔非常。
長安上元夜的時候,挂滿紅燈籠的花萼相輝樓正是這樣的興隆景象。
李善德怔怔看了一陣,意識到這是個征兆,自己怕是再沒機會見到真正的上元燈火了。
幾十隻飛鳥圍着園子盤旋,想觑準機會大吃一頓,可惜卻遲遲不敢落下。
因為峒人們騎在樹杈上,一邊摘着果子,一邊放聲歌唱。
大部分唱的祭神歌,還有幾個怪腔怪調的嗓門,居然唱着荒腔走闆的《倡女行》。
“你們峒人還真喜歡唱歌啊……。
”
“什麼呀!”阿僮白了他一眼,“這是為了防止他們偷吃!摘果子的時候,必須一直唱,唱得多難聽也得唱。
嘴巴一唱歌,就肯定顧不上吃東西啦。
”
正巧旁邊一棵樹上的聲音停頓,阿僮抓起一塊石頭丢過去,大吼了一聲,很快難聽沙啞的歌聲再度響起。
李善德一時無語,這種監管方式當真别具一格,跟皮鞭相比,說不上是更野蠻還是更風雅一些。
“對了,我下定決心了。
我會把家人接過來,到時候還得靠姑娘庇護。
”
阿僮大為高興:“你放心好了,我家是土司,不管是莊裡的熟峒還是山裡的生峒,都賣我面子,任你去哪兒。
”
“我聽說山裡的生峒茹毛飲血,隻吃肉食。
若有可能,還是希望她們留在莊裡。
”
李善德重重歎息一聲,隻覺雙肩沉重,迫得脊背彎下去。
讓住慣了長安的家人移居嶺南,這個重大抉擇讓他一時難以負荷。
阿僮見他還是愁眉苦臉,便把他帶去荔枝林中,扔來一把小刀一個木桶:“來,來,你親自摘幾個最新鮮的荔枝嘗嘗,便不會難受了。
”
李善德悶悶”嗯”了一聲。
他看到有一叢枝條被果子壓得很低,離地不過數尺,便随手去揪。
這一揪,樹枝一陣晃動,荔枝卻沒脫落,李善德又使出幾分力,這才勉強弄下來。
他剝開鮮紫色的鱗殼,一陣清香流瀉而出,裡面瓤厚而瑩,當真是人間絕品。
阿僮開心地攤開手,在林中轉了好幾圈:“這裡每一棵樹,都是我阿爸阿媽親手挑選,親手栽種,全是上好品種。
雖然他們不在了,可每次我吃到這樣的荔枝,就想起小時候他們抱着我,親我,一樣的甜,一樣的舒服。
有時候我覺得,也許他們一直就在這裡陪着我呢。
”
李善德把荔枝含在嘴裡,望着紅豔,嗅着清香,嚼着甘甜,心中忽地輕松起來。
他夫人和女兒都愛吃甜的,在嶺南有這麼多瓜果可吃,足可以慰思鄉之情了。
至于長安,雖然他很舍不得繁華似錦,可畢竟有命才能去享受。
至于歸義坊那座宅子,大不了讓招福寺收走,也沒甚麼可惜的。
念頭一通達,連食欲都打開了。
他拿過一個木桶,伸手去摘,一口氣揪了二十幾個下來,然後,然後就沒力氣了……荔枝生得結實,得靠一把子力氣才能拽脫,有時候還得笨拙地動刀,才能順利取下來。
周圍峒人們不知何時停止了歌唱,都攀在樹頭哈哈大笑。
李善德莫名其妙,不知自己又幹了什麼傻事。
這時阿僮走過來,一臉無奈:“城人就是城人,這都不懂!我給你一把刀,幹嘛用的啊?”她見李善德仍不開解,恨恨扔過一個木桶:“你瞧瞧,這兩桶荔枝有什麼不一樣?”
李善德低頭一看,自己這桶裡都是荔枝果,而阿僮的桶裡,豎放着許多剪下來的短枝條,荔枝都留在枝上。
“荔枝的果蒂結實,但枝條纖弱。
你要隻揪果子,早累死啦。
我們峒人都是拿一把刀,直接把枝條切下來,這樣才快。
”阿僮牽過旁邊一根枝條,手起刀落,利落地切下一截,長約二尺,恰好與木桶平齊,讓荔枝留在桶口。
“這麼摘……那荔枝樹不會被砍秃了麼?”
“砍掉老枝條,新枝長得更壯,來年坐果會更多。
”阿僮把木桶拎起來,白了他一眼,“你來這麼久,沒去市集上看看麼?荔枝都是一枝一枝賣的。
”
李善德暗叫慚愧,來嶺南這麼久,他一頭紮進從化果園,還真沒去市集上逛過。
他突然想起一個訓诂問題,荔枝荔枝,莫非本字就是劙枝?劙者,呂支切,音離,其意為斫也、解也、砍也。
先賢起這個名字,果然是有深意的!
“而且這麼摘的話,荔枝不離枝,可以放得略久一點。
”阿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現在你知道被那些熟峒取笑了吧?”
仿佛為她做注腳似的,兩個莊工又一次學起對話來:
“有什麼法子,讓荔枝不變味。
”
“你别摘下來啊。
”
李善德呆住了。
原來峒人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