泸州也有荔枝啊,你為何不從那裡運?難道你在嶺南有親戚?”
“是聖人指明要嶺南的,我這是遵旨而行。
”李善德“咚”地一拍胸脯,“而且已有嶺南商人自願報效,不勞朝廷真的出錢。
”
“哼,左手省了錢,右手就得免稅,最後都是商人得利,朝廷負擔。
”
老主事搖搖頭,一臉鄙夷地把劄子擲下來。
李善德見自己的心血被扔,心頭也冒出火來,邁前一步沉聲道:“這是聖人派下來的差遣,你便不納麼?”
這招原本百試百靈,連嶺南經略使都不好正面抗衡。
不料這主事是積年老吏,這種人見得多了,手指往上一晃:“好教大使知。
戶部雖掌預算,不過是奉諸位堂官的命令罷了。
你去藥鋪裡抓藥,總要醫生開了方子,才好教櫃台夥計配藥不是?有了中書門下的判押,本主事自然盡快辦理。
”
言外之意,我就是個辦事的,有本事你找政事堂裡的諸位相公鬧去。
李善德明知他是托詞,也隻能撿起文卷,悻悻而退。
出了戶部堂廊,他朝右邊拐去,徑自來到政事堂的後頭。
這裡有一排五座青灰色建築,分别為吏房、樞機房、兵房、戶房、刑禮房,造型逼仄,活像五個跪在地上的小吏。
那老主事其實也沒說錯。
都省六部,無非是執行命令的衙署,真正決斷定策,還得中書門下的幾位相公。
李善德隻要能把這份文卷送進戶房,就有機會進入大人物的視野。
“這個……可有點為難啊。
”戶房的令史滿臉堆笑,臉頰間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為難的褶皺。
李善德一怔,旋即沉下臉:“我乃是敕令荔枝使,難道還不能向東府遞交堂帖了嗎?”
戶房令史也不多說,親熱地把李善德拽到屋外,一指那五棟聯排的建築:“大使可知,為何這裡有五房?”
“呃……”
“您想啊,天下的事情那麼多,相公們怎麼管得過來?所以送進中書門下的劄子,都得先通過都省的六部審議,小事自判,大事附了意見,送來我們五房。
我們才好拿給相公議。
”
“所以呢?”
“所以您不能直接把劄子送到這裡,得先遞到戶部,由他們審完送來堂後戶房,才是最正規的流轉。
”
李善德眼前一黑,這不是陷入死循環了嗎?
戶房令史笑盈盈站在原地,态度和藹,但也很堅決。
李善德咬咬牙,從袖子裡取出一枚骠國産的綠玉墜子,這是老胡商送的,本打算給妻子做禮物。
他寬袖一擺,遮住手勢,輕輕把墜子送過去。
令史不動聲色地接過去,掂了一下分量,似乎不甚滿意,便對李善德道:“戶房體制森嚴,沒法把你的劄子塞進去。
不過别有一條蹊徑,您可以試試。
”
李善德豎起耳朵,令史小聲道:“天下諸州的貢物,都是送去太府寺收貯。
荔枝的事,你去找他們一定沒錯。
”
他别無良法,隻好謝過提點,又趕去位于皇城斜對角的太府寺去。
到了太府寺,右藏署說我們隻管邦國庫藏,四方所獻的邦國寶貨,請找左藏署。
左藏署卻說,我們隻管各地進獻貢物的收納,不管轉運,您還得去問兵部的駕部郎中。
李善德又去了兵部,這次幹脆連門都沒進去。
那裡是軍情重地,無竹符者不得擅闖,直接把他轟了出去。
整整一天,李善德在皇城裡如馬球一樣四處亂滾,疲于奔命,口幹舌燥,那張寫着荔枝轉運之法的紙紮,因為反複被展開卷起,邊緣已有了破損迹象。
他這時才體會到,自己那二十多年的上林署監事,其實隻窺到了朝廷的小小一角。
這個坐落着諸多衙署的龐大皇城,比秦嶺密林更加錯綜複雜,它運轉的規律比道經更為玄妙。
不熟悉的人貿然踏入,就像落入壺口瀑布下的奔騰亂流一樣,撞得頭破血流。
李善德實在想不通。
之前鮮荔枝不可能運到長安,那些衙署對差遣避之不及,可以理解;但現在轉運已不成問題,正可以慰聖人之心,為何他們仍是敷衍塞責呢?
轉了一大圈,最後他在光順門前的銅匦前面,遇到一位宮市使,才算讓事情有了點眉目。
嚴格來說,李善德遇到的這一位,隻是宮市副使。
真正的宮市正使,判在右相楊國忠身上,那是遙不可及的大人物,他不奢望能見到。
這位副使大約三十歲出頭,身着蜀錦綠袍,頭戴漆钿武弁,眉目間極幹淨,一張颀長面孔如少年般清朗,讓人一看便心生好感。
他自稱是内侍省的一個小常侍,名叫魚朝恩。
李善德跟他約略講了遭遇。
魚朝恩笑道:“别說大使你,就連聖人有時候要做點事,那一班孔目小吏都會夾纏不清,文山牍海砸将過來,包管叫你頭暈腦脹。
”
“正是如此!”李善德忙不疊地點頭,他今天可算領教到了。
“他老人家為何跳出官序,額外設出使職差遣?還不是想發下一句話去,立刻有人痛痛快快去辦成嘛。
唉,堂堂大唐皇帝竟這麼憋屈,我們這些做奴婢的,看了實在心疼啊。
”魚朝恩喟歎一聲,用手裡的白須拂子輕輕抹了下眼角。
李善德趕緊勸慰幾句,魚朝恩複又振顔道:“我這個宮内副使的職責,正是内廷采買。
嶺南的新鮮荔枝,既然是聖人想要,那便是我份内的責任了。
你放心好了,這件事我一定勾管到底。
”
李善德大喜過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