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公楊國忠。
這是自李林甫去世之後,長安城裡最讓人顫栗的名字。
聖人在興慶宮裡陪貴妃燕遊,這位貴妃的族兄就在皇城處理全天下的大事。
以至于長安酒肆裡流傳着一個玩笑,說天寶體制最合儒家之道——内聖外王。
聖人在内,而外面那位“王”則不言而喻……
這麼一位雲端的奢遮大人物,李善德做夢也沒想過,會跟自己有什麼聯系。
今日觀龍霞的,居然是他?
李善德腦子裡一片混亂。
難道是魚朝恩引薦自己來見楊國忠?但那張名刺上明明寫的“馮元一”啊?魚朝恩何必多此一舉?還是說,是右相自己要見我?他又是從哪兒知道我這麼個小人物?
楊國忠一直專心欣賞着霞龍,李善德也不敢講話,站在原地。
老住持偶爾瞥他一眼,目光傳遞出“莫做聲”的兇光。
約莫一柱香後,夕陽最後一絲餘晖緩緩掠過龍頭,遁入夜幕。
那龍仿佛也收斂起爪牙,變回凡物。
楊國忠緩緩轉過頭來,手裡轉着名刺,注視着李善德。
“他說本相今日來招福寺,會有一場機緣,莫非就是你?”
李善德不知該如何答這話,連忙跪下:“上林署監事判荔枝使李善德,拜見右相。
”
“哦,是那個荔枝使啊。
”楊國忠的面孔,似乎微微露出一絲嘲諷,“說吧,找我何事?”
“啊?”
李善德驚慌地擡起頭。
怎麼回事?不是您要見我嗎?怎麼看這架勢,您也不知道?那個叫馮元一的家夥一點提示都沒給,隻讓我來招福寺,還以為都安排好了一切呢。
此時韓十四也不在,這,這該如何是好啊?
眼看這位權相的神情越發不妙,李善德隻好拼命在心裡琢磨,該如何應對才是。
他不谙官場套詞,也沒有急智捷才,隻擅長數字……對了,數字!數字!
一想到這個,李善德的思緒總算有了錨,思路逐漸清晰起來。
看右相的反應,魚朝恩應該還沒來得及拿轉運劄子給他看,大概還在謄寫吧,那可是好大一篇文章呢,光是格眼抄寫就得……哎呀,回正題!魚朝恩既然還沒表功,那麼我就還有機會!
李善德顧不得斟酌了,脫口而出:“下官有一計,可讓嶺南新鮮荔枝及時運抵長安。
”
聽到這話,楊國忠終于露出點興趣:“哦?你是如何做到的?”
李善德本想約略講講,可面對右相可一點都不能含糊,非得說透徹不可。
他環顧左右,看到寶塔旁邊的竹林邊緣,是一面剛粉刷雪白的影壁,眼睛一亮。
這是招福寺的獨門絕技。
達官貴人賞完龍霞之後,往往詩興大發,這片白牆正好用來題壁抒情。
而這白壁外側不是磚,而是一層可以拆卸的木闆。
貴人題完詩,和尚們就把木闆拆下來,移到寺西廊去,用青紗籠起。
下次再有别的貴人來,依舊可以在無暇白壁上題……
“我可以借用這影壁麼?”李善德問住持。
住持的腮幫子抽了幾抽,雙手合十道了句:“阿彌陀佛。
”
回答雖然含糊,但典座立刻領會了個中無奈,趕緊取來粗筆濃墨。
李善德揮起筆來,先在影壁上畫出幾行詞頭。
甲。
叙荔枝物性易變事
乙。
叙嶺南京城驿路事
丙。
叙分枝植甕之法并鹽洗隔水之法
丁。
叙轉運路線并替手交驿之法
戊。
叙諸色耗費與程限事
這“詞頭”本是指皇帝所發诏書的撮要,沒想到李善德也懂得應用。
楊國忠對這形式頗覺新鮮,吩咐人拿來一具胡床,就地坐下,背依寶塔看這小吏表演。
一說起庶務來,李善德便絲毫不怵。
他以詞頭為綱要,侃侃而談,先談荔枝轉運的現狀與困難,再一一擺出治策,配合三次試驗詳細解說,最後延伸開來,每一項措施所涉衙署、成本核算與轉運程限。
有時文字不夠盡意,還現場畫出格眼簿與輿地簡圖,兩下比照,更為直觀。
他說得興奮,隻是苦了招福寺的和尚,李善德每說一段,便喊換一塊新的白闆來。
十幾頁過去,寺裡的庫存幾乎罄盡。
好在李善德的演說總算也到了尾聲,他最後在影壁上用大筆寫了十一兩個字,敲了敲闆面:
“十一日,若用下官之法,隻要十一日,鮮荔枝便可從嶺南運至長安,香味不變!”
聽到這個結論,楊國忠捋了一下長髯,卻沒流露出什麼情緒。
他身邊不乏文士,說起治國大略吹得天花亂墜,好似輕薄的絹帛漫天飛舞;而李善德講得雖無文采,卻像一袋袋沉甸甸的糧食。
他原來在西川幹屯田起家,後來在朝裡做過度支員外郎和太府寺卿,一直跟錢貨打交道,對後者其實更有好感。
此人前後談了那麼多數字,若有一絲虛報,便會對不上榫頭。
可楊國忠整個聽下來,道理關合,論證嚴絲合縫,竟找不出什麼破綻,可見都是錘煉出的實數。
他從胡床上站起來,對這個轉運法不置一詞,隻是淡淡問道:“你是敕命的荔枝使,既然想出了法子,自己去做便是,何必說與我知?”
李善德剛要回答,腦子裡突然閃過韓承下午教誨的為官之道:“和光同塵,好處均沾,花花轎子衆人齊擡。
”一霎時福至心靈,悟性大亮,連忙躬身答道:
“下官德薄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