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去守護他所珍視的東西。
”
阿僮挑挑眉毛,城人居然還幹過這樣的事,看來無論什麼爛人都有優點。
“其實他去找楊國忠之前,跟我袒露過心聲。
這一次攤牌,一家人注定在長安城呆不下去。
隻要我反對,他便絕不會去跟右相攤牌。
可這麼多年老夫老妻了,我一眼就看出他内心的掙紮。
他是真的痛苦,不是為了仕途,也不是為了家人,僅僅隻是為了一個道理,卻愁得頭發全都白了。
二十多年了,他在長安為了生計奔走,其實并不開心。
如果這麼做能讓他念頭通達,那便做好了。
我嫁的是他,又不是長安。
”
李夫人看向李善德的背影,嘴角露出少女般的羞澀,:“隻要他肯背着我下山,無論是華山還是泰山,又有什麼區别呢?”
阿僮歪了歪腦袋,對她的話不是很明白。
她還想細問,忽然看到李善德手持木鍬從田裡朝這邊走過來,趕緊一甩辮子,迅速跑開了。
過不多時,李善德滿頭大汗地走過來,接過夫人遞來的酒碗,咕咚咕咚一飲而盡。
好酒!
這可不是米酒兌荔枝水,而是紮紮實實發酵了三個月的荔枝果酒。
李善德放下碗,靠着田埂旁的一塊石碑緩緩坐下。
雖然小臂酸痛,可渾身出了一層透汗,卻暢快得很。
他把碗裡的殘酒倒在碑底的土裡,似是邀人來喝。
這石碑隻刻了“義仆”二字,其他裝飾還沒來得及刻,經略府便取消了立碑的打算。
李善德索性就把它扛回來,立在園旁做個陪伴。
他給石碑倒完酒,凝望着即将成形的荔枝園,黝黑的臉膛浮現出幾許感慨。
在這一年裡,李善德在石門山下選了一塊地,挽起袖子從一個刀筆吏變成一個荔枝老農,照料阿僮的果園,順便補種荔枝樹贖罪。
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叩石墾壤,完全不去理睬世事。
唯一一次去廣州城,隻請港裡的胡商給不知身在何處的蘇諒捎去一封信。
“有點奇怪啊。
”
李善德暗自嘟哝了一句。
他雖然不問世事,但官員的敏感性還在。
荔枝在去年成功運抵京城之後,變成了常貢,轉運法也很成熟,按道理今年朝廷從五月份開始就該催辦新鮮荔枝了。
可今天都七月中了,怎麼沒見城吏下鄉過問呢?
這時他聽見一陣馬蹄敲擊地面的聲音,示意夫人和女兒抱着花狸躲去林中,然後站起身來。
隻見頂着兩個黑眼圈的趙欣甯帶着一大隊騎兵,正匆匆沿着官道朝北方而去。
他注意到路邊這個荔枝農有點臉熟,再定睛一看,不由得勒住缰繩,愕然問道:
“李善德?”
“趙書記。
”李善德拱手為禮。
“你現在居然變成這樣……呵呵。
”趙欣甯幹笑了兩聲,不知是鄙夷還是同情。
“趙書記若是不忙,何妨到田舍一叙。
新釀的荔枝酒委實不錯。
”
“你還真把自己當成陶淵明了啊……外頭的事一點都不知道?”
“怎麼?”
趙欣甯手執缰繩,面色凝重:“去年年底,安祿山突然在範陽起兵叛變,一路東進,朝廷兵馬潰不成軍。
半年之内,洛陽、潼關相繼失陷。
經略府剛剛接到消息,如今就連長安也淪陷了!”
“啊?”酒碗從李善德的手裡墜到地上,“何至于,長安……怎麼會淪陷?那聖人何在?”
“不知道。
朝集使最後傳來的消息,說聖人帶着太子、貴妃、右相棄城而走,如今應該到蜀中了吧?”
李善德僵直在原地,像被丢進了上林署的冰窖裡。
長安就這麼丢了?聖人走了,阖城百姓如何?杜子美呢?韓十四呢?他咽了咽唾沫,還要拉着對方詢問詳情。
趙欣甯卻不耐煩地一夾雙镫,催馬前行。
剛跑出去幾步,他忽又勒住缰繩,回過頭看向這個鄉野村夫,神情複雜:
“你若不作那一回死,怕是如今還在長安做荔枝使——真是走了狗屎運呢。
”
趙欣甯一甩馬鞭,再次匆匆上路。
天下将變,所有的節度使、經略使都忙起來了,他可沒時間跟一個農夫浪費。
李善德一瘸一拐回到荔枝林中,從腰間取出小刀,在樹上切下一枚無比碩大的丹荔,這是這園中今年結出最大的一枚,珠圓玉潤,鱗皮紫紅。
他把這枚荔枝剝開瓤來,遞給女兒。
“阿爺不是說,這個要留着做貢品,不能碰嗎?”女兒好奇地問。
李善德摸摸她的頭,沒有回答。
女兒開心地一口吞下,甜得兩眼放光。
他繼續樹上的荔枝都摘了下來,堆在田頭。
這都是上好的荔枝,不比阿僮種的差,本作為貢品留在枝頭的。
他緩緩蹲下,一枚接着一枚地剝開,一口氣吃下三十多枚,直到實在吃不下去,才停下來。
當天晚上,他病倒在了床上。
家人趕緊請來醫生診過一回,說是心火過旺,問他可有什麼心事?李善德側過頭去,看向北方,擺了擺手:
“沒有,沒有,隻是荔枝吃得實在太多啦。
”